不止身份没了,脸……也毁了。
脸毁了这件事自是重要的,看两旁宅子中日夜歇斯底里哭嚎的那几个女子便知道了。他梁衍虽不似烟花女子般靠皮肉吃饭,可这么多年也只读了些书,所能倚仗的翻身途径也只有科考这一条路了。只是眼下的自己却即便是当真被老天砸下天赋与运气,考中了名次,自己这张脸……又如何进的了仕途,光耀门楣?
大荣科考虽说不曾规定考生美丑,可身体残缺以及被毁了脸这种事……若非情形特殊,是不被允许参加科考的。
他梁衍的读书本事实在是没到那等能让朝廷特意大开方便之门的境地,甚至寄希望于科考取得名次这种事还要靠几分运气。
是以他当然明白眼下自己这张脸毁了,也等同是将科考这条路彻底绝了。
拿袖子擦着眼里不断溢出的眼泪,看坐在软榻上的露娘随手捏了一颗手边白玉骨瓷碟中的甜糕送入口中,一口糕点配上一口茶水,只是与寻常人糕点配茶水的吃是为了防止自己被噎到不同,露娘是因为嗜甜坏了牙,吃甜糕易牙疼的缘故。
可她又实在控制不住吃那甜糕,于是一口甜糕入腹,配一口茶水漱口以减轻牙疼的痛苦罢了。
看着吃了甜头却牙疼不已的露娘,梁衍擦着自己眼角的眼泪,只觉得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眼下的自己吃穿用度有露娘养着,总算是过上了好日子。明明尝到了甜头,却痛苦的厉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些被他抱怨了多年的过往与身份一朝之间被尽数拔除,他没了梁公后人的身份,不会被人指责门第破落,不用硬着头皮清明祭祖时同那些权势犹在的功臣之后一同祭祖,感受那天差地别的不同境遇,也不用再操心家里田地的租赁之事,更不用面对催债人上门了,甚至连那明明读不进去还要硬读的书也不用读了。
那些往日里他喝醉酒之后常抱怨的烦恼连同他这个人一道被他一夕之内尽数丢弃了出去,换来的是露娘的亲自供养,每日只消坐着马车来回跑几趟,演一演戏便成了。
明明没了烦恼之事,可他为什么这般痛苦呢?梁衍闻着近在咫尺的那股熟悉的香粉味,想起自己那日明明想退却离开,却不知怎的,头一昏,上前落子的瞬间也闻到了这股熟悉的香粉味道。
他想质问,却不知,也不敢开口。落子无悔!这四个字原本能约束的只是那些坚守承诺的君子。他梁衍是这样的人吗?或许年幼读书时,觉得自己当真有本事能凭借自己光耀门楣,重振先祖昔日荣光时,自己是君子。可这么多年下来,在皇陵门口为了解决那逼近的债务而讹了郭家兄弟之时,自己身上那所谓的君子包袱便已被尽数丢了出去。
所以他梁衍已不是君子了,那落子无悔四个字其实也根本制约不了他。翻脸不认账这种事他梁衍是做得出来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似那日皇陵门前自己豁出脸面做的那些事一般,不认就不认了,又能拿他怎么样?
可面前这个踩着无数天生美人脸的女子登上花魁之位的中人之姿的女子却只在一瞬之间便让他陷入了这等落子无悔的境地。
看着眼前哼着歌,一边吃着甜糕一边喝茶水漱口的女子,梁衍只觉得眼下自己坐着的地方实在是烫的厉害,好似坐在那滚烫的油锅之上一般。管他梁衍是不是君子,对面这个女子都用自己的法子逼得他不得不落子无悔了。
想起每日坐着马车跑来跑去之时听门口纳鞋底的妇人们骂“迷途巷里的狐狸精手段了得,让人深陷迷途而跳不出来”的那些话,梁衍的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也是直到此时方才明白这巷子为何取名迷途巷了。
那一晚,他站在迷途巷前的桥头之上,当真是在不知不觉间彻底陷了进来。甚至陷落的瞬间都不知道自己陷进来了,那陷落的瞬间是糊涂的,迷糊的,可之后却是越来越清醒,越发能想明白自己这些时日的种种境遇,也越发看清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突然陷落的。
落子无悔,他梁衍不好色,原本以为对他这等不好色的男人,这迷途巷里的狐狸精的手段不能耐他如何。可一想起被这香粉迷魂而下意识落子的那一刹那,他的眼泪便控制不住的溢了出来。
他就在露娘面前疯狂擦拭着自己的眼泪,这些举动吃着甜糕喝茶水的露娘当然看得到,却并未理会。
也是!这有什么好理会的?明明知道香粉有问题,自己那落子的一瞬是迷途着了道了,露娘也知道他已想明白是香粉的问题了,这样着了道的落子又能有几分是真心的?可那又如何?他敢质问吗?便是质问,露娘会回答吗?便是露娘心情不错愿意回答?自己能起身拂袖离开吗?
还怎么离得开?他的身份和脸都毁了啊!梁衍的眼泪越流越凶,初时撞入这等被人供养,不愁吃穿的温柔乡中时还有些惶惶不安,觉得自己何等何能,怎的无端走了这等大运了。好日子就这么白白送上门来了!却忘了这天底下哪里来的白得的好处?似郭家兄弟那等花钱不眨眼的人给钱都要他赔上一只折断的手外加令先祖受辱方才肯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