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语神色温静:“无碍。”
邭沉又犹疑一番,接道:“那可否再问道友一事?”
楮语心中自然生起疑。
他今日似乎有些反常。
先前几次相处,他细致体贴、思虑周全,言行守礼、从不逾矩。
今夜明知冒昧,却没有隐忍克制,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握着边界,试探着一问再问。
但她惯常藏在心中,没有在面上显露半分,也没有贸然反问他去探究这反常的原因,而是平静地道:“何事?”
邭沉闻言不再犹疑,只不由略略压低声音,问道:“道友见妖如何?”
楮语默了默。
但很短暂,不过几息,她道:“我见世间人、妖、鬼、魔如一,无什么大的差别。”
面对邭沉的这个问题,她没有隐瞒什么,答的是当下的她的真心所想。
不过此话不完全是她自己想到的,而是游畏秋今晨与她所言。她听了游畏秋那番话后有所受益,此刻便也化用了他的话。
邭沉微讶,略显怔愣,但目光亮了亮:“道友……为何会作此见?”
问完立时回过神来,压着心中的紧张,补充道,“世人多见妖……鬼、魔为邪道,我常听诸位同门痛斥邪道修士,尤其是妖与魔。道友这般态度,是我第一次闻见。”
楮语神色平静地听着,似毫不在意,依然半真半假地答:“我见妖如此,因幼时便与赤蛟相识同行;见魔如此,因金陵小境遇柳先生;见鬼修如此,则是以待妖、魔的态度待它们,我尚不曾遇见过鬼修。”
邭沉认真听着。
她答时,一对星眸中自然地闪烁微光,似盛了无数细碎星芒。
依然无心。也依然尽数落入了他的眼。
如先前相处时的每一次无心。
蓬山夜、天舟夜,金陵春日、金陵破境前夜。
琼阁会入怀时。
以及今夜。
她身而为天星,璀璨夺目,自有光华。
星芒闪烁时,总是会不经意地点亮长空之下芸芸众生中不知何人心中的暗色,自此长留。
他生于黑暗,是偷光之人。
如何能不慕星光。
“那你……”邭沉开口欲言,却又犹豫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下,迟迟未能吐出后面的话。
几息后,他心念落定,目光忽然转至楮语身后远处,作惊觉状。
楮语便也随着他的目光猛地转头。
有什么一头扎入她身后不远处的薄云中。
但方才占星术不曾传给她一分危意。
她凝眸看去,同时也听到邭沉松了一口气,轻笑道:“原来是一只飞鸟。”
确是一只飞鸟。
楮语平静地回过头来。
邭沉朝她扬了扬他的弟子名牌,上面泛着浅淡的微光。
是收到传讯的模样。
“楮语道友。”方才的轻笑已完全化开在他脸上,温暖明朗,他没有立即打开传讯,而是握着弟子名牌垂下手,抛却之前没有问出口的话,道,“闭关之前能与道友相见相谈一番,我很开心。然夜已深,确实应当分别了。”
他看着她,颇有些莫名但又十分自然地道,“道友先行罢。”
他今夜诸多不寻常,忽而欲遮掩,忽而又似不欲遮掩。
却莫名地好像比寻常的他更显几分真实。
楮语只在心中留意,也不追问、不多言,平静地温声应下:“好。”
话音落下,一尺宽的窄小星图出现在她脚下,燕颔蓝色法光浅淡如水漪荡漾,八座星官向月台外的空中铺展开去,数不清的星子闪烁起金芒。
一瞬,将她映照得也如一颗明辉熠熠的天星。
邭沉看着她转身,身形一闪便落到月台外的空中,脚踏星子。
身姿绰约,飘然如仙。
楮语却只这么一闪,忽然转回身来,唤道:“邭沉道友。”
邭沉心神一紧,但维持着神色,未显露半分异样,只作寻常疑惑模样,略抬起头看着悬停在比他所立的这方茶室月台高约一尺的空中的她,询问道:“楮语道友?”
楮语亦看着他,只不过他微抬头,她微低头。
脸上是惯常的温和沉静,一双星眸明亮,恍惚间似乎能穿透他的眼,望入他的心。
她没有立即回应他的疑惑,而是几息之后才再启唇。
声音温而缓,语气平静,只道一句:“闭关顺利。”
邭沉闻言心神瞬间松了松,心中暗舒一口气,展露笑容,满含朝气,一如天舟再见之时。
眼中即便映照清冷的月光,也只叫人觉得温暖。
他既轻松,又十分矛盾地郑重道:“楮语道友,来日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