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如约而至。
这也是姜四娘一年中最烦恼的季节。
姜四娘向来不喜欢夏天,尤其是西凉城的夏天。
西凉城是西楚都城的别称,地处内陆而伫于川间,北靠霁凉山,南临歧闵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以恢弘森严之势,为楚守下百年基业。但也正因此地背山临河,迎风而建,城内雨水极为丰富,三天两头便来一场暴雨,劈头盖脸地泼下来。
闷,且潮。
整座城市像是被闷在咕噜噜噜沸腾着的水壶里,被稠密的水幕包围,常年不见日光,潮润的大地上蒸汽四起,燥得灼心。
汗湿的衣裳干了又潮,桃木槛边有菌菇冒出头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儿腐烂发臭的霉味。
“园里的花又要被淋死了”姜四娘看着绵密的雨线,小声叹息。
主子们都不心疼园里的花儿,总是淋死了一丛又从别处栽一簇过来,只为在这漫长的雨季中增添几分聊胜于无的亮色。但事实上,西凉城并不适合种植这些娇贵的花儿。
一边嘟囔着,姜四娘还是打了伞朝园子去,打算救几株桔梗回来。
姜四娘要去的园子唤熙园,连着长公主的住处——长生殿,怕扰了长公主清净,她特地从长生殿的后方绕过去。
步至拱门处,姜四娘顿住了脚步。
她又看见了那个貌若天人的公子。
姜四娘自小在宫中长大,也算得上是宫里的老人了,但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因着姑姑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她跟着见过一次先帝,见过两次当今圣上,也见过不少先帝的嫔妃,但是从未有人像公子那般,往那一站,便让世间万物失了颜色。
用话本上的话说,便是——是什么来着?
似乎听到这边的声响,那公子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朝这儿一瞥。
他未打伞,亦未束冠,一缕漆黑的发丝越过鼻梁,混着雨水,黏糊糊地横在苍白的脸颊上。一双漆黑的眸像被磨掉光泽的玉石,平日里掩在濡湿的睫毛下,似与外界隔着千万道屏障。
此刻微微抬起眼皮,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还蒙着落进瞳孔的水雾,拨得姜四娘心弦一颤。
“颜如宋玉,貌比潘安。”
话本上的话一下子浮现出来,姜四娘觉得用来形容公子再适合不过了。
半晌,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姜四娘心虚摸了摸鼻子。迈过拱门后,她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几步,朝那公子搭话:“公子,怎么不躲雨?”
明明他朝前走十步便是长生殿的后廊,却要在雨中淋得浑身湿透。
那公子似乎没有听到她说的话,短暂地瞥了姜四娘一眼后便又转回长生殿的方向,仿佛一株伫立在那里的常青松。
姜四娘叹了一口气,把手中打着的伞放到地上。
“公子,奴婢的伞放在这儿,”她有些犹豫地继续说道,“若是公主不愿让您踏入殿内,您可暂用奴婢的伞。”
说罢,姜四娘拔腿便跑。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存了什么心思,竟敢做出这般大胆不知羞耻的举动。
倾慕吗?但她清醒地晓得自己一个奴婢不可能配得上公子天人之姿。
或许是——他太像她所怜惜的那些桔梗花了吧。
两个月前,西楚找回了他们的长公主楚怀卿,这位公子便是长公主带进宫来的。
而关于这位公子和长公主的传闻,姜四娘听说过不少。
传闻,这位公子是长公主流浪在外的欢好,长公主坚持要带进宫来。
传闻,长公主从前甚是喜爱这位公子,甚至还为了他与圣上翻过脸。
但是,长公主入宫后很快便将他抛之脑后,不仅没有给个名分,而且日日与戏班乐师们寻欢作乐。这位“旧爱”的身份一下变得很尴尬,虽然被安置了住处,但是终日不得公主传唤,只得眼巴巴地天天在长生殿外等候。
姜四娘以往见过他站在前殿,后来他不在前殿站了,便以为他终于放弃了
今天却在殿后撞见了他。
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倔强地站在那里,像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花儿,脆弱得仿佛将要随时凋零。
姜四娘也见过长公主,那是个极美的女子,没有粗鄙之人的习性,也没有身居高位的傲气,不轻易发脾气,待人接物甚至称得上是和蔼可亲——除了对待那位“旧爱”。
姜四娘不知道公子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以至于如此不被待见。但是,这些都不是她一个小奴婢该管和能管的。
一边想着,她一边抱上几盆桔梗花,匆匆忙忙地朝住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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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在屋檐上,聒噪得让人不得入睡。
清禾躺下,复而坐起来,又躺下,不久又坐起来。如此循环几次,她终是忍不住下了床,踩着罗袜走到了窗边。
果不其然,她又见着了楚或。
二傻子一样,不知道打伞,也不知道躲雨。但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