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还要好
王扬再施一礼,声清如泉:“鲰耶谬赞,扬不敢当”
“公子乃天家上使,对我这半截入土的朽木之人,何须敬礼?快坐吧”
这话说来客气,却不好答若过谦,则有失天朝上使的身份;若不谦,则前面的礼敬都变成了表面功夫
王扬一笑:“我是晚辈,又是客客人向主家行礼,晚辈向长者致意,本是应有之义”语毕顺势落座,不卑不亢
老鲰耶又打量了王扬一番,问道:“公子最近在读什么书?”
王扬照实说道:“在读《周生子要论》”
“嗯......”老鲰耶尾音拖得很长,仿佛是努力回想,又仿佛在咀嚼某个遥远的记忆,片刻后续道:“我们部里也有这书,不过写得太深了,我读不懂我近几年都在读《诗经》,但也是越读越迷糊......”
王扬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和老鲰耶说自己读的《周生子要论》就是从他们部族手中买的,而是就着诗经的话题说道:
“诗道幽微,加之字义流变,句法殊今,本就难解,如果不是做学问的话,取其大义便好”
老鲰耶缓缓道:“汉使家学渊源,我正好请教,《小雅》中有一句叫‘吹笙鼓簧,承筐是将’这个‘承筐是将’是什么意思?”
“古时以筐装币帛,承就是捧,将就是送连起来就是给宾客送上礼品”
“送礼品为什么要用筐,而不是用手直接给呢?”
王扬一怔:“这个可解释的角度就多了......”
老鲰耶眼皮半垂:
“我听闻有一种说法是古之赠礼,必以竹筐承之虽轻如束帛,亦郑重纳于筐中,非只为尽礼仪之饰,亦使君子远财贿而养廉耻之心”
王扬看了眼老鲰耶,简单回应道:“是有这种说法”
老鲰耶手指在锦被面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很随意地说道:
“古君子不讲货利,听说今日汉地的士大夫也是如此但王公子何以对生意之事如此上心?以公子的家世,生意不生意,钱不钱的,大概也不重要吧?”
原来如此
“怎么不重要?贫家骤富,犹着麻履;士族中落,不能卖车家世越好,需要的钱就越多寻常人衣食住行,够用就好高门里动静多瞻,唯恐失坠门楣再说现在不比古时了所谓朱门易朽,黄白永继多少衣冠世族,因贫见弃于姻亲?又有多少阀阅门庭,为钱通婚于庶族?(即当时所谓“婚宦失类”,不仅为人所鄙,如果是官身,还可能被弹劾)太史公早言:‘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时易世变,若再拘于古义不知变通,必见弃于当世《易经》之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岂独《易》道然哉?”
王扬若有深意地看向老鲰耶
老鲰耶神色无任何变化,沉默片刻道:
“和汉使一谈,真是获益良多《小雅》对于我来说还是太难了,我还是喜欢读《郑风》《卫风》,男男女女,桑间濮上,让我这把枯骨头,也能想起些少年时光《卫风》中有一首‘氓之蚩蚩’,写得很是动人其中有一句‘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不知这句话该如何解呢?”
王扬沉吟道:
“童稚言欢宴,笑颜在眼前誓约犹盈耳,君意已更迁”
“解得好!誓言犹盈耳,君意已更迁汉使果然出口成章人心之改,甚于浮云之变,所以天下那么多痴怨男女,由此可见,誓言难信”
这次换成老鲰耶若有深意地看向王扬
“要想誓言牢靠,有二途一曰同心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若两情皆如磐石,纵江河倒流,此志不转二曰同利若盈亏相依,福祸相倚,则虽非至情,亦能终始同心可遇而不可求,至于同利嘛.......”
王扬与老鲰耶对视,微微一笑:
“有时候,亦是可遇而不可求”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视线相接,不避不让,仿佛都想从对方眼中看出些什么,片刻后老鲰耶开口道:“你们下去吧”
两个侍女低着头,退出屋子
“汉使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扶我坐起来,我感觉我的屁股快要躺僵了”老鲰耶不再说风雅颂,语气也更随意了一些
“敢不效劳”
王扬上前,小心地扶起老人,像扶起一株被虫蛀空的老树此时老鲰耶的手指像枯树枝般缠到王扬的腕上,耷拉着的松弛眼皮突然掀起,眼中流露出古怪的笑意,只听他在王扬耳边轻声说道:
“根本就没有主战派与主和派,也没有什么大军围剿,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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