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当仆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时,亨德尔还坐在写字台旁不停地写着。当他的助手克里斯托夫·史密斯畏葸地问他是否要帮他抄乐谱时,他没有回答,只是粗声粗气地咕噜了一声。于是再也没有人敢走到他的身边,他也就这样三个星期没有离开房间。饭送来了,他用左手匆匆地掰下一些面包,右手继续写着,因为他无法停下来,他已完全如痴若醉。当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动时,他还一边高声唱着,打着拍子,眼睛里射出异样的光芒。当别人同他讲话时,他好像刚醒过来似的,回答得含含糊糊,语无伦次。这些日子可苦了仆人。债主来讨债,歌唱演员来要求参加节日的康塔塔大合唱,信使们来邀请亨德尔到王宫去,仆人都不得不把他们柜之门外,因为哪怕他只想同正在埋头创作的主人说一句话,他也会遭到一顿雷霆般的斥责。在那几个星期里,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已不再知道时间和钟点,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完全生活在一个只用旋律和节拍来计量时间的世界里。他的身心完全被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奔腾激流席卷而去。神圣的激流愈湍急愈奔放,作品也就愈接近尾声。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心灵之中,只是踩着有节拍的步伐,走遍这间自设囹圄的房间。他一会儿唱着,一会儿弹起羽管键琴,然后又重新坐下来,写呀,写呀,直至手指发疼;他在有生之年还从未有过如此旺盛的创作欲,也从未经历过如此呕心沥血的音乐生涯。
差不多三个星期以后,9月14日,作品终于完成了——这在今天是难以置信的,大概也是永远无法想象的——歌词变成了乐曲,不久前还是干巴、枯燥的言辞现在已成了生气勃勃、永不凋谢的声音。就像从前瘫痪的身体创造了复活的奇迹,如今是一颗被点燃的心灵创造了意志的奇迹。一切都已写好,弹奏过了,歌词已变成了旋律,并且已在展翅翱翔——只是一个词、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还没有配上音乐。现在,亨德尔要抓住这个“阿门”——这两个紧密联结在一起的短短音节,创造出一种直冲九霄云外的声乐。他要给这两个音节配上不同的音调,同时配上不断变换的合唱;他要把这两个音节拉长,同时又不断把它们拆开,以便重新合在一起,从而产生更加热烈的气氛。他把自己巨大的热情像上帝的灵气似的倾注在这个最后结尾的歌词上,要使它像世界一样的宏大和充实。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把这个“阿门”配上雄伟的赋格曲,把第一个音节——洪亮的“阿”作为最初的原声,让它在穹顶下回旋、轰鸣,直至它的最高音达到云霄;这原声将愈来愈高,随后又降下来,又升上去,最后再加入暴风雨般的管风琴,而这和声的强度将一次比一次高,它四处回荡,充满人宇,直至在全部和声中仿佛天使们也在一起唱着赞美歌,仿佛头顶上的屋宇梁架在永无休止的“阿门!阿门!阿门!”面前震裂欲碎。
亨德尔艰难地站起身来。羽毛笔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感到疲乏,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支撑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行走。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体像死了似的,神志迷迷糊糊。他像一个瞎子似的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然后躺倒在床上,睡得像个死人似的。
整整一个上午,仆人轻轻地旋开门锁,推开了三次房门,但主人还一直在睡觉,身子一动也不动,就像石头的雕塑,眼睛、嘴巴紧闭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中午,仆人第四次想把他唤醒。他故意大声咳嗽,重重叩门,可是亨德尔依然睡得那么死,任何声响和说话声都进不到他的耳朵里。下午,克里斯托夫·史密斯来帮助仆人,而亨德尔还是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史密斯向睡着的人俯下身去,而他却像一个赢得了胜利而又死在沙场上的英雄,在经过了难以形容的战斗之后终于因疲惫而死。他就这样躺在那里。只不过,克里斯托夫·史密斯和仆人并不知道他完成的业绩和取得的胜利罢了。他们只感到害怕,因为他们看到他躺在那里这么长的时间,而且令人可怕地一动都不动。他们担心可能又是一次中风把他彻底摧垮了。到了晚上,尽管他们使劲地摇晃,亨德尔还是不愿醒来——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软瘫在那里,躺了十七个小时——这时,克里斯托夫·史密斯再次跑去找医生。他没有立刻找到詹金斯大夫,因为医生为了享受这和风宜人的夜晚,到泰晤士河岸边钓鱼去了,当最终把他找到时,他嘟囔着对这不受欢迎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