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时溥不由舔了舔嘴唇:“真是怀念啊,我小时候,在山火后能捡到不少烧死的野兽,撒一点粗盐巴,半生不熟地塞进嘴里大吃大嚼,味道也是该死的甜美……”
时溥家境一点不差,王建却从对方眼神里看出,时溥小时候挨饿次数,恐怕比自己还多。
相比门阀大族,中层的军官世家想要延续家族影响力,并不容易。
王建终于确定有关徐州时家的传言非虚。
听说他们家的子弟为了活着走出山林,甚至需要族兄弟乃至亲兄弟相残。
至于吃生肉,喝生血,只是基础的磨砺而已。
时溥又道:“焰帅战殁,即使是雪帅的军队,也不可能动摇草贼对于鲁南群山的控制。”
王建道:“但黄巨天大军需海量粮食供养。泰山、沂蒙山等地土壤贫瘠,耕地稀少。哪怕山货与海盐贸易能赚取可观资金,将粮食转运到这边的损耗亦相当惊人。”
时溥叹了口气:“若非如此,我何必向支详节度使进言,力主出兵支援焰帅。现在草贼大胜,士气高昂,南下转移,我徐镇首当其冲……”
“为弟回去,便要为支节度筹画布防事务,尽可能减少草贼南下徐州的损失。”
王建以自嘲口吻道:“时溥兄弟被支详节度使倚为腹心,当真是前途无量。不像咱,马上要回去领罪认罚。”
说到这里,王建向跋无忌的方向投去一瞥。
这厮也活着,不知道回去之后要给自己打什么小报告。
这种局面,王建也只能付之一笑,至少他还认识了时溥这样一个新的朋友。
正如蜀汉昭烈帝刘备说过——笑有出头天。
时溥是个全然不择手段的人,或者说像他那样成长起来,多半会变成这类人。
但时溥一点不蠢,便不至于像既蠢且坏的人那样败事有余。
既蠢且坏的人,王建无论是投军以前,还是投军以后,都见过太多太多。
他当然已猜到时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出兵不及时,那就是支详的责任,他时溥已经竭尽所能,无力回天。
但出兵花了百姓的钱,接下来却仍然让草贼南下,劫掠徐土。感化军节度使支详身为一方牧守大员,更是罪在尔躬!
支详并不是什么坏人,他是有名的大儒,做得好诗文,过往任官也以清正著称。但这样一个人到了感化军节度使的位置上,竟然也被那帮好乱乐祸的牙将牙兵煽动,起了割据的野心。
有野心却没实力的结果是,去年齐克让参与宋州大战,经过徐州的时候,指责支详对朝廷贡献不及时,有不臣之意,而后强行派兵开启府库,拿走了大量粮食金帛。
下面再让黄巢来一次洗荡徐土,支详的声望会越发降低。而时溥,距离那张金光闪烁的节度使宝座,就越来越近了……
时溥是救了王建性命的新朋友,王建决然不会去警告支详节度使,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何况在支详节度使看来,跟他说这种话反而是以疏间亲。
时溥引兵回徐州,设宴犒劳王建等人。中途跋无忌借口腹痛,骑马逃去,显是害怕和王建一起走会被王建下黑手干掉。
时溥听闻后冷笑道:“这样的小鱼小虾,也学汉高祖鸿门逃宴,真是小人之心。”
王建也陪着笑。宴罢,两人互换腰刀为礼,约为兄弟,相对拜别。带着三五个残存的亲兵,王建回返忠武军治所许州,向崔安潜节度使领罪而去。
虽不是绝对的仅以身免,却也没多大区别。
……
梦中,朱温想起小时候父亲用戒尺打自己手心的情状。
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小,父亲每次看起来吹胡子瞪眼,相当震怒,其实每次下手都很轻很轻。
“三儿,阿爹过去不该打你。”
“你是阿爹的骄傲,阿爹训你,是因为你太聪明,又锋芒毕露,所以怕你遭人嫉妒,希望你能懂些神物自晦的道理。”
“可阿爹又时常想,如果你敛藏了自己的锋芒,那还是你么?”
“我朱诚只是个不得志的教书先生,过去怎么也未想过,我竟能有你这样聪慧漂亮,简直如传奇里的王孙公子一般的好孩子。”
“你本不该生在我们朱家,过这贫寒的日子。你该出生在五姓七族,那样让你能随意张扬个性的门第当中。”
“我走之后,你依着自己的想法,去过你的人生罢!像你这样的性子,决定了自己要走什么路之后,本是天王老子,也阻挡不住的。”
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话语。
乡人说他顽劣气死了父亲,说他是个父亲死了都不哭的冷酷孩子。
他们不知道他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哭得眼球红肿,眼里再流不出一滴泪。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而他,只是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的软弱而已。
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