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门的官差如是与我告着罪,我从他们稍显简洁的叙述中,逐渐拼凑、窥见到了事情的全部。
原来我这突然找上门来的“外甥”确乎是我那同族堂姐家的幼子,他家也确乎是如他所述,在青州横遭的那一场劫难里被冲了个七零八碎,令他不得不在家中人的提醒下,不远万里来寻我这个出嫁多时、几近断了联系的姨母。
但他自青州逃到新安的这一路上,却远不似他与我说的那样一般平静——刚出青州、才入江南之时,他便与道边一卖水果的小贩起了冲突,争执中又按捺不住脾气,猛然打断了人家的一条腿。
其实这事原本并不算太难处理,依照本朝律法,他若能及时将那小贩送去医馆,赔了人家养伤、怠工的银子,过后即便真闹到了公堂,至多不过多与人赔偿些银钱,再罚三两个月修路修城的苦工罢了。
但他在伤人之后,偏生惧怕担责地当场逃了,独留那小贩在那几无人烟的小路上呻吟苦嚎。
——那小贩尚未娶妻又父亲早亡,家中除了尚未长大成人的幼弟,便只剩下一个体弱多病的老母。
他这腿骨一断,他们家中登时就似失了顶梁柱一般散乱了心神——他的母亲与弟弟借遍了亲朋好友,也凑不齐给他治腿的银子;加之那些水果长期不卖,放至腐烂便又多亏了一笔钱财。
走投无路之下,他母亲只得请村中人担着他,到县衙里击鼓鸣冤,赶着县中有新任的典签(南朝宋齐时期一种负责巡察、监察的地方小官,每年要进京与皇帝汇报巡查情况)到任——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新典签到任后的第一把火,就这样正正好好地烧在了我这外甥头上。
“哎唷——老夫人,您说说,其实这事本来并不难办,毕竟这年头天下也不安定,大家心里头都被那时不常闹出来一把的战事憋下股说不出来的燥火——争执中不慎给人抓伤打伤的,衙门里头一年处理不说上百,起码也得有个几十。”
那善谈些的衙役迭声叹息着与我感慨:“有这么多案例在先,咱们多赔偿点人家的损失,差不离就能了了,哪想他这偏生得要外逃!”
“喏——这一逃,那性质不就突然变成了‘伤人逃逸’?这可比‘争执伤人’要严重多了!”
“——眼下,除了赔钱,您这外甥,多半是得再吃上好一顿杖笞了!”
“杖笞?”我心下没来由地慌了一瞬,险些攥不稳掌中拐棍——我知道他们衙门里杖笞用的都是带钉板的寸厚木杖,一杖下去,管保教人皮开肉绽。
——那个打多了,真的是会死人的。
“这要打多少杖?”
“十几二十杖总是要有的。”那官差听罢稍作沉吟,“不过王老夫人,您大可放心——我等打人杖子是很有经验的,不会真打死您那外甥。”
“就是他做错了事、犯了法,总归是要多吃些皮肉之苦。”
“应该的,应该的,这些我都知道,犯了错本就该受罚——打不死就行。”我定了心神,即刻差人将我那外甥请到了前院。
他进屋后甫一看到那队官差,立马便猜明白了其间潜藏着的前因后果——当即毫不犹豫地跪地与我们连连求了饶。
“姨母,姨母您救救孩儿,您救救孩儿吧!”他的头叩得一声响过一声,额头大约很快就发了红。
我听着他的告罪之语,没费多少力气便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承认他确实伤了人,但不愿去多受那个杖笞,他怕他也落得个骨断腿残的下场。
他求我出面替他请大人们免了他的皮肉之苦——他可以多给那小贩赔些银子,为此不惜要与我打些欠条。
“姨母,求您了姨母——您在新安有这么深的威望,您要是肯替孩儿求情,大人们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一定能原谅孩儿的!”
“姨母,姨母,孩儿真的只是赶着见您而一时糊涂,求您救救孩儿……孩儿在世上可就只剩下您这一个亲人了呀——”
他说得情真意切,那模样令那带着队的官差都不禁微感动容。
他犹豫再三后,略略压着嗓子同我含糊着轻声开了口:“那个,老夫人,依着本朝律法……像公子这样的情况,您要是肯出面替他求情,咱们的确是能用罚金换来减免他的杖刑……”
“不,不必了,大人,多谢您的好意,该赔偿的罚金我们会交,但杖笞也不必免除。”我摇了脑袋,温声拒绝了那官差的提议,“人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做了错事也就该受罚——不受罚不会真长记性。”
“金银,确乎能买来他们一时的痛快——但老身希望这些孩子能变得更有担当一些。”
“夫人大义——来人,把他押回去听候发落!”那官差拱手与我行了礼,礼毕又命人押解着我那外甥回了府衙。
在他们押着我那外甥出府的时候,我听到他叫喊了一路的“姨母”。
他的声线凄厉嘶哑而饱含着绝望,我听得心肝发颤,却终竟狠心闭上了眼睛。
——正如我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