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正好的午后水榭亭台中,身着宽大细绸青袍的少年靠坐于凭几内,身旁跪坐着两名侍奉的内侍,一人为他倒酒,一人垂首剥着时令果实。
嗅得亭中酒气,汤嘉心间不悦,但见那少年眉眼间未有太多醉态,便暂时压下心绪,行礼提议道:“下官今日无要事,不若为殿下侍讲些经史或诗书如何?”
刘岐微微一笑,眼睑下垂,落在了身前的矮脚长案上:“恰也无趣,长史就从中随意挑些来讲吧。”
见那案上堆放着诸多竹简,汤嘉应声“诺”,撂袍跪坐下去,肃容取起其中一卷,展开来看,却立时神情大变。
他强拧住狂跳的眉,又翻另一卷,再一卷,竟皆是大同小异,无不是些不入流的淫诗艳词!
汤嘉是以德行着称的君子人物,此时一张脸都羞恼得通红,他抬起脸来,却见少年那双冷郁漂亮的眉眼间猝然现出笑意,少年往后靠去,眉间笑意化作不遮掩的笑声,那是少年人捉弄得逞的笑,纵是笑声清朗,落在汤嘉耳中却也格外恶劣。
那两名内侍也低着头忍着笑。
“是谁将这些污秽之物献来了六殿下面前?简直包藏祸心!”
汤嘉怒然起身,见根本没人答话,也没人听他在说什么,气得胡须都在发抖:“六殿下好自为之罢!”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大步折返,涨红着一张脸将那些书简统统揽入怀中,一并带走,准备焚烧。
刘岐已不再笑了,却也不阻拦他,只边饮酒边旁观他这愤怒失态的模样。
汤嘉抱着这一堆竹简离开,本就一肚子火了,谁料途中竟又见到一名内侍领着两名抱着乐器的貌美歌姬前来,一问才知,这两名歌姬是武陵郡治下一名县官所献,刚要带去六殿下面前献艺。
汤嘉简直气笑了:“你们……六殿下年不过十五而已!”
凌太子固然也是十五六岁便成了婚,但那是正正经经的成婚延绵子嗣,如今这算什么?更何况六殿下他的情况能一样吗?——心灵已经很扭曲了,身体至少要保住!
虽已入了歧途,却也不必每一条歧路都要早早走个遍,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败坏得如此全面!
汤嘉当场将那两名歌姬驱逐,点名要见那县官,又抽出怀中几只将要掉落的竹简砸在那些内侍脚边,质问他们究竟是何人寻来。
此时恰逢那青衣僧折返,来取他忘在水榭里的木鱼,他步履匆匆,唯恐来得迟了他那可怜的木鱼便会被六殿下砸烂了去,却见一向温和的汤大人在此大发雷霆——
四下已乱作一锅粥,青衣僧下意识地想趁虚而入分一杯羹,他行了佛礼,试图劝诫汤大人放下俗世嗔怒,早日看破这红尘。
汤嘉气得想拂袖而去,奈何怀里抱满了淫秽之物,双臂都不得闲,只能咬牙冷笑一声,无情地道:“大师欲借渡化六殿下之功,从而为佛门建庙之志注定不能成!莫说渡化了,连教化都是空想!阁下还是趁早返京去吧,省得白白耗费光景不说,哪日要将性命也赔在了此处!”
对一个满心想要建庙的僧人而言,这话可谓十分之恶毒了,青衣僧面上神态摇摇欲碎,只觉幻想中的青庙被对方狠狠砸了个粉碎,虽说颤抖的双手还在坚强合十,脸上的悲悯之色却几乎要支撑不住。
至此,不管是有头发的还是没头发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亦或是不男不女的,皆被汤嘉无差别地伤害了一通。
汤大人自己也很不好过,他来时一颗心尚是微活,如今这颗心重又死去不提,还被搞脏了。
汤嘉在园中当众将那些搞得人心黄黄脏脏的竹简悉数焚烧干净,严禁郡王府上下再搜罗诸如此类之物。
亲眼看着那些东西被焚烧成灰,汤嘉犹觉满手脏污,他奔至荷塘边,撩起宽大袍袖,狠狠搓洗双手。
被搅乱的水面将那张面孔倒影揪扯变形,仍依稀可见一双含泪的眼睛。
汤嘉感到痛心。
他空有几分德名在外,却不算十分得志,因足够忠君,故而被君王选中,伴随皇六子来到武陵,君王希望他可以令六皇子继续长成一位忠君的皇子。
这些是外人所知晓的,而少为人知的是,他早年曾受过凌皇后与长平侯恩德……
他是忠君之人,无意颠覆什么,却也始终存有一份想为恩人昭雪的妄念,而即便此念注定无望,他也不忍见恩人留下的这个孩子就这样堕入歧途。
养孩子真难啊!
万千心绪终化作这一句苦叹。
汤大人自觉自己这满腹怨念苦水若倒入这池塘中,大约能将整座池子里的荷与鱼悉数苦倒毒翻,从此化作一滩冒着绿泡的沼泽地。
事实却是两条被养得一点也不怕人的鱼儿以为他是投食者,欢快地游了过来乞食。
汤嘉正心烦,挥手驱赶:“去去去,几片吃白食的鲜鳞也敢来看本官笑话……”
鱼儿甩尾离去,荡起一团水波。
郭食也很爱弄花养鱼,他在长安城的私宅里便养了不少鳞色鲜亮的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