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眼底这才重新点起星火,如同心愿得逞的稚子。目光流转向侄子,语调和缓如初春的溪水:“瀚儿,听你爹的鱼雁传书,你娘的身子骨……可有起色?”
徐云瀚正沉溺于那片冰封的甘泉,闻言动作一顿,唇瓣还沾着一抹水绿的豆沙屑。
云儿立刻踮起足尖,拈起一方细绣蝴蝶的丝帕,像拂拭稀世珍品般,为他轻柔拭去:“笨哥哥!尽往脸上抹画儿!”
“爹爹,娘亲,”云儿转向双亲,眸子里跳跃着金灿灿的光,“这便能去街上‘长见识’了罢?我定好生拽着哥哥,日头不落西山头,绝不误了归家的时辰!”小脸急切得像要迸出光来。
孙若云与徐安目光轻触,无声的应允便已落定。她笑靥如花,将几枚还带着体温的铜子儿妥帖按进女儿的小手心:“去吧,放开手脚玩个痛快,也记得引着哥哥尝尝新奇。”复又柔声叮嘱,“顺脚去回春堂探探,若有了才到的‘芝仙草’,替爹爹多看顾两眼。”
两个孩子如蒙大赦,欢呼的声浪几乎掀翻屋顶,小手相牵如一对初出樊笼的欢喜雀,风也似地旋出了门庭。那清脆的足音敲打着青石板,渐次消散。
徐安凝望着幽长的巷口,轻叹似一抹云烟飘落:“二哥若能亲睹瀚儿同云儿这般血浓于水的亲昵光景,心头该是几多熨帖……”
孙若云依偎着丈夫宽厚的肩膀,鬓间幽香似有若无:“亲兄弟呀,砸碎了骨头,筋丝也还连着血脉呢,总有归期。”院中枣树簌簌细语,仿佛天地附和的呢喃。
“夫人所言之理。”徐安收拢掌心,将妻子的素手握紧,如同握住了命运的恩赐,“当年若非你……”未尽之言已酿成了眼湖深处化不开的醇浓。
孙若云指尖在他手背上轻点:“又翻陈年老账?二哥那是寻仙缘的造化,说不得下回鹤驾归来,真携了位衣袂飘飘的云霞道侣呢。”她笑着起身,裙摆如初开的莲,“孩子们心神都跑野马了,咱也忙吧。瀚儿初来乍到,今夜这盏团圆酒,须得十足十的温热醇厚才好。”
徐安摇头:“大哥那牛脾气,强接进城不过是白费口舌。守着老宅几亩薄田,清汤寡水图个自在,他倒欢喜。”目光温情脉脉,似能洞穿粉壁望见那远在乡间的少年,“瀚儿那名号,‘云瀚’二字,可是耗尽了我灯下翻烂古书的心血。‘云程发轫,瀚海扬帆’,望他此生平步青云志,胸纳百川宽。”
“至亲手足,血脉里淌着滚烫的水呢,”孙若云挽起丈夫坚实的手臂,“待到你我垂垂老矣,腿脚都不灵光,还指着瀚儿这亲侄儿,能把他这瓷娃娃似的妹子,捧在手心仔细疼惜着。”
徐安眸光轻凝,深处划过一道深沉难辨的思虑:“此事……且待流光定夺罢。我只求我们云儿,一生一世,无忧无虑,清澈如斯……”余韵未尽,已被妻子牵引着融入满院夏日的流光。
长平街市人声鼎沸,鼎沸得似要煮沸整条街的青石板。徐云瀚只觉得眼窝子都不够用了,满目琳琅喧嚣涌入。忽地,街角炸开一片轰雷般喝彩!
一个肌肉虬结的赤膊莽汉,深吸一口似要将天地纳尽,旋即对着高举的火炬猛地一喷——呼!一道狰狞耀眼的火龙,咆哮着撕裂眼前的空气,妖异的光焰灼得人双目刺痛!
“云儿快看!”徐云瀚一把钳住妹妹纤细的手腕,因震惊而变调的声音都劈了岔,“那人……莫不是雷神爷座下?竟能口吐焚天业火!”
云儿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像棵被风摇摆的小柳树,扯着哥哥挤到父母身边:“爹!那叔叔是卖力气耍把式的!我说得对不?”
徐安笑着矮身,视线与两个孩子惊喜的眸子平齐:“那是人家的绝活,口中含了点火就着的‘烧喉油’,冲着火头这么一喷,唬人罢了,跟神仙不沾边。”厚实温暖的手掌,带着老父亲的爱怜,分别落在两个雀跃的小脑袋顶上,揉乱了细软的发丝。
目送兄妹俩的小手紧握着,像两滴水银般再次汇入人海浊流,徐安与孙若云唇角同时弯出相似的月牙,眼波深处是岁月沉淀的柔情。
徐安心念微微一荡,一幅尘封的画面骤然撞入脑海:一个冰雨如注的寒夜,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少年,抖作一团烂棉絮,蜷缩在药肆窄窄的屋檐下苟延残喘。车轿帘幔掀起一缝,清澈的目光如星芒投入死水——随后是一碗烫得心魂发颤、辛香直逼四肢百骸的驱寒姜汤……那一口温热,就此改写了他的命途经纬。
“安哥!”孙若云一声破音的惊呼,利箭般刺穿他短暂的失神,“孩子们呢?!”
夫妇俩僵立原地,惊惶的视线疯狂扫过眼前汹涌的陌生头颅——仅仅数息之前,那抹鹅黄,那点靛蓝,还在视域之内摇曳生姿,此刻竟如泥牛入海,影踪皆无!徐安脸上残存的血色瞬间被抽干殆尽,惨白如新糊的窗纸!纵是天云城以太平自诩,那城门洞常年张贴的黄纸悬赏寻儿榜,亦如森森鬼眼未曾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