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涛用餐巾擦拭着嘴,动作粗鲁,像是在擦拭一件蒙尘的武器。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属于食物的热流,正在修复他长久以来因为饥饿而变得脆弱的肠胃。
这种感觉,非但没有带来舒适,反而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刺穿着他的自尊。
周剑站起身,他身后的环形落地窗外,沪海港口的轮廓在夕阳下被染上了一层金色。
码头上,那些模块化的建筑群已经初具规模,像一个刚刚从图纸上走下来的,崭新的城镇。
“第一批可容纳五千人的居住单元,今晚就可以投入使用。”
“第一座公共食堂,将在两小时后对所有登记的工人开放。”
周剑整理了一下自己笔挺的制服,他的动作从容不迫。
“就像我说的,选择权在他们手里。”
他转向顾淮安,脸上带着那种属于年轻胜利者的,恰到好处的尊敬。
“当然,也在您的手里,将军。”
返回东部战区指挥部的路,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三人沉默着,走在那条连接着“方舟号”与码头的宽阔舷梯上。
一步之遥,两个世界。
身后,是恒温的,洁净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未来。
身前,是阴冷的,潮湿的,弥漫着机油与腐朽气味的过去。
当那扇刻着东部战区徽章的合金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时,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力,重新笼罩了每一个人。
这里是他们的堡垒。
也像是一座坟墓。
“啪!”
冯涛一把将自己的军帽狠狠摔在中央的战术地图上,那张陈旧的地图,甚至被砸出了一个凹痕。
“这是投降!”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压抑了一整天的怒火与屈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彻头彻尾的,不战而降!”
“我们把指挥权,把士兵,把这座城市,就这么拱手让给了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
“还有那个姓周的小子!他跟我们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训斥一群什么都不懂的新兵蛋子!”
魏征俯身,默默捡起了那顶军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冯旅长,他不是在训斥我们。”
魏征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我们无法反驳的事实。”
“他的舰队,可以在三分钟内,让我们引以为傲的岸防炮阵地变成一堆废铁。”
“他的食堂,今天晚上就能让几千个幸存者吃上热饭。”
魏征抬起头,直视着冯涛那双充血的眼睛。
“我们的食堂呢?”
“我们的士兵,这个月的肉食配给,标准是多少?你还记得吗?”
冯涛的呼吸一滞。
“荣誉不是靠着肚皮饱暖换来的!”
他嘶吼着,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我们为这座城市流过血!我们守住了最后的阵地!”
“然后呢?”
魏征反问。
“然后我们为了半块饼干,差点逼死了一个值得尊敬的老教授?”
“然后我们让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以为苹果只是存在于故事里的东西?”
“冯涛,我们的血是白流了吗?我们守住这座城,就是为了让里面的人,活得连条狗都不如吗?”
“你!”
冯涛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揪住魏征的衣领。
“够了。”
一个沙哑,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的字眼,制止了这场即将失控的争吵。
顾淮安一直沉默地站在那扇厚重的玻璃窗前,背对着他们。
他缓缓转过身。
那张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屈辱,只有一种大厦倾塌后的,平静的疲惫。
“冯涛。”
他叫着自己最悍勇的部下的名字。
“你指挥的海军陆战旅,是东部战区的拳头。”
“你告诉我,在过去的半年里,我们有多少优秀的战士,不是死在与怪物的战斗中,而是死于无法得到及时救治的感染?”
“有多少人,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连最基本的武装越野都无法完成?”
冯涛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些冰冷的数据,每一个扎在他的心上。
“我的骄傲,在我看到那个叫林动的师长,用‘鲲鹏’空投苹果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顾淮安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我的战争,在我看到那个抱着苹果放声大哭的小女孩时,就已经结束了。”
他走到冯涛面前,替他整理了一下因为激动而歪斜的领章。
“那是一种我给不了的胜利。”
“那是一种我们都守不住的未来。”
“这不是投降,冯涛。”
“这是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