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依旧未停,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汉中府衙门口,巨大的石狮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此刻,衙门口的石阶下,早已不是平日的肃穆,而是挤满了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从各处驱赶而来的乡民。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难以蔽体,在刺骨的冷雨中瑟瑟发抖。面黄肌瘦的脸上,刻满了饥饿与劳作的痕迹。赤着的双脚,或是穿着破烂草鞋的双脚,踩在冰冷的、混合着污泥和牲口粪便的积水里,冻得青紫。浑浊的雨水顺着他们枯草般纠结的头发流下,汇入脖颈,再钻进同样破烂单薄的衣衫里,激起一片片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他们的眼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间或闪过一丝被绝望点燃的愤怒火星,但立刻就被衙役手中那冰冷坚硬、沾着泥水的铁尺和水火棍无情地压了下去,只剩下更深的恐惧和认命般的死寂。
“都听好了!耳朵都给我竖起来!”衙役班头王彪,一个满脸横肉、声如破锣的壮汉,站在府衙高高的青石台阶上,居高临下,声音在连绵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尖利刺耳,盖过了雨声和压抑的咳嗽,“知府大人念着你们!体恤你们饥寒交迫,没米下锅!特开天恩,以工代赈,修筑‘祥瑞渠’!这是天大的恩典!是给你们活路!是大人给你们全家老小挣口粮的机会!别给脸不要脸!到了工地上,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卖力干活!谁敢偷奸耍滑,惰怠不勤,或者动那逃跑的心思…”他掂量着手里的水火棍,发出沉闷的声响,狞笑道:“嘿嘿,莫怪王法无情!到时候,皮开肉绽是轻的,小心你们的狗腿,还有你们家里那几间破茅草屋!”
队伍中,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脚下猛地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他身后一个二十出头的精壮汉子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扶住。汉子正是老者的儿子,王栓柱。他同样衣衫单薄,精壮的身板裹在一件四处漏风的破旧夹袄里,嘴唇冻得发紫,裂开了口子。雨水顺着他粗硬的头发流进眼睛里,他却顾不上擦,只是死死地盯着府衙门口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以及门内隐约可见的、被雨水冲刷得锃亮反光的石狮基座。那石狮龇牙咧嘴,仿佛随时要扑下来噬人。
“爹…撑住…”王栓柱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枯叶撕裂。
老者王老汉稳住身体,浑浊的老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悲愤,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喘着粗气,用只有儿子能听到的声音,充满怨毒地低语:“祥瑞…呵呵…好一个祥瑞!我老汉活了六十岁,黄土埋到脖子根了,蝗灾、旱灾、兵灾…啥没见过?这‘祥瑞’…我呸!是要人命的催命符啊!栓柱…你娘…还在炕上躺着,咳得只剩一口气…家里…家里一粒米都没了…”他的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王栓柱咬紧了牙关,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扶着父亲的手臂更加用力。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混合着一种滚烫的液体。他知道,不去,家里的破屋会被这些如狼似虎的衙役拆了顶梁柱,病重垂危的娘亲会被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冰冷的雨地里等死。去了,或许…或许还能挣回那几升发霉的糙米,给娘吊着命,给爹和自己留一气。至于生死,在这世道,穷人的命,贱如草芥,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
衙役粗暴的呼喝声、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脆响、以及绝望的闷哼声混杂在冰冷的雨声中。长长的、沉默而绝望的人流,如同被驱赶向屠宰场的牲口,在凄冷的春雨里,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着城北那片被称为“困龙涧”的死亡之地,缓缓蠕动。雨点无情地敲打着他们佝偻的脊背,溅起浑浊的水花。这声音,也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隐隐敲打在汉中府衙后堂那面崭新的、象征着功名与野望的紫檀屏风上,发出沉闷而遥远的微响。
府衙书房内。
烛光依旧温暖明亮。杨文远背对着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正仔细端详着刚刚由幕僚呈上来的“祥瑞渠”初期规划图。图上线条规整,山势水形标注清晰,甚至还粗略画出了渠道走向和闸口位置。沈万金办事效率果然极高,也舍得下本钱请人绘图。
“嗯,尚可。”杨文远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手指在图上一处标记为“困龙涧主峡”的位置点了点,对侍立一旁、屏息凝神的幕僚周师爷吩咐道:“只是这工期…还需再压一压。布政使陈大人巡视陕南的行程已定,五月前必过汉中。本府要让他看到这祥瑞渠的雏形!看到水流的走向!看到我汉中府的雷厉风行!告诉沈万金,”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民夫…若是不够,就再征!汉中府治下丁口众多,岂会无人可用?银钱物料若有短缺,让他先垫着!府库…待秋税收上来,或是朝廷拨下专项,自会补上。让他放心大胆去做!本府只要结果!”
说完,他仿佛拂去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优雅地转过身,踱步到那面紫檀屏风前。屏风上,“十八学士登瀛洲”的图景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文人士大夫的最高理想。杨文远抬起手,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极其轻柔、极其仔细地拂去屏风底座云龙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