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些时日里,她替他挡掉凌姨娘的刁难时,他明明也默允了她在府中走动的啊?那份近乎刻意的冷漠背后,到底压着什么?
是觉得她在苏烬月面前落了他的颜面?还是真认为她孟玉蝉有心“让位”,所以索性先一步划开鸿沟?
又或是,更深些的,她那点自以为不动声色的维护,在他看来成了某种可笑的算计或施舍?
“翠莺,”孟玉蝉闭了闭眼,压下心口的翻涌,“磨墨。拿信笺来。”
不能再想了。
苏烬月这头蠢蠢欲动的猛虎已被打伤后腿退回巢穴,暂时安全。
可盘踞在这侯府宅院最深处的,是更多陷阱和无解的难题。
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不能耽搁。
翠莺连忙应声,铺开浅底洒金的信笺,又从黄花梨木书案架上的白瓷小莲瓣水丞里用小铜勺取了点清水滴入一方松花石砚台,捏着墨块,开始细细地研磨。
孟玉蝉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落笔写下:
“虞神医。”
“孟氏玉蝉叩禀。前奉书问安,不知云踪何处,想必神医神游名山,采药四海,身体康泰,万事顺遂。”
“过两日便是二月十九,虞姨忌期。玉蝉知神医往年此时必归故里,扫墓祭奠。不知今年行程几多安排?若神医已启程回京,或近期有暇抽身返回,玉蝉有一事恳求面禀。”
笔尖悬停在“恳求面禀”四个字上空,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带来的分量,终于还是稳稳落了下去。
“此事关乎至亲,非请神医圣手断脉不可。玉蝉忧心如焚,望眼欲穿。祈望神医念及旧谊,拨冗一见,幸甚之至!”
署上“玉蝉百拜顿首”,落笔年月日期。
“封好。”孟玉蝉将信纸往前推了推,“立刻叫人送到逍遥山庄去。告诉门房,务必交到虞神医手中。急信。”
“是,小姐!奴婢这就去!”翠莺拿起信笺,不敢再多话,小心地吹干墨迹,从案头抽屉里找出一个素面的绵软信封仔细装好,转身匆匆就往外走。
刚掀开珠帘迈出一条腿,心里那点藏不住的不甘和担忧又冒了头。
小姐在这侯府里,无依无靠,唯一的指望就是姑爷。
可如今……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端坐几旁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孟玉蝉,小心翼翼道:“小姐。姑爷他已经在书房那边歇了快十天了。今晚天冷,这,长此以往,这守活寡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连凌姨娘那边的丫头最近看您院里的眼神都怪怪的……”
守活寡?
孟玉蝉几案下的右手倏地蜷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面上却一丝风也无。她抬起头:“春闱在即,时间紧迫。书房十分清净,便于他专注攻读。”
“更何况,夫君性子素来喜静。这等关头,不去打扰才是道理。”
话是这般说。
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胸腔里那股滞闷之感,自那日午后起就盘踞不去,日益深重。
最初察觉那份刻意的疏远,她是惊诧的。随即而来的是不解。
她曾将缘由逐一在心头排开:是自己与凌姨娘那次言语交锋过了分寸,令他心生不满?还是那次他来到阆华苑,却因院中管事娘子的急事而被打断的夜晚,让他觉得颜面有损,干脆自此回避?又或者……
她心头猛然一跳,随即又被自己否定。
不,傅九阙不是那等贪图房中秘事之人,不会因此等小事便负气至此。
唯一值得宽慰的,大约只剩下府中短暂的平静。
至少,在苏烬月那边撞得头破血流之前,凌姨娘和苏烬月这两个麻烦制造者,似乎都因各自的损伤而暂时偃旗息鼓了。
窗外,檐角灯笼早已点亮,烛火隔着厚厚的油纸,在地上投下一圈昏黄暧昧的光晕。
远处小厨房那边传来一阵轻微的碗碟磕碰声,随即沉寂下去。
整座阆华苑静得出奇,只听得见内院墙角那口大水缸里,锦鲤摆尾搅动水花的轻微哗啦声,一下,又一下,沉闷而规则。
孟玉蝉起身走到窗边,没有推开窗。
她只是静静站着,隔着糊窗的松江细绢,目光穿透模糊的光影和层层叠叠的树影屋角,望向西边书斋的方位。
那片属于傅九阙的天地,此刻也融入整个侯府的深沉夜色里,无声无息。
翠莺捧着那封封好的信笺,看着小姐单薄挺直的背影映在细绢窗格上,落下一个倔强的剪影。
她咬了咬下唇,到底不敢再多嘴一个字,蹑手蹑脚掀帘出去,小跑着消失在廊下的阴影里。
庭院空寂,月光如水。
孟玉蝉背对着那扇紧闭的窗,久久地站着。
窗纸模糊的光影外,夜色像凝结的墨池。
……
日头西斜,将侯府正院锦桐居沉甸甸的飞檐斗拱投下浓得化不开的黑影,沉沉压在庭院中。
苏烬月心口揣着只扑腾的兔子,一路从阆华苑跑回这边,裙裾的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