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了粮…一定来还…一定还…”他捧着那点可怜的积蓄,如同捧着祭品,枯瘦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枚硬币从指缝滑落,“叮当”几声脆响,滚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又沾上了新的污迹。
角落里打盹的阿旺被硬币落地的声音惊醒,揉着惺忪睡眼看清眼前情景,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目光扫过老人痛得扭曲的脸和那点可怜的零钱,又忿忿地闭上了,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扭过头去,继续盯着墙角。
林穗的目光,静静落在那双捧着零钱、布满裂口和泥垢的枯手上,又缓缓移到老人因剧痛和绝望而涕泪横流、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卑微的乞求,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入她平静如湖的心底。没有犹豫,没有审视价值的计算,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悲悯和责任。
她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点可怜的“药费”。她温热的、带着淡淡草药清香的指尖,轻轻覆盖在老人冰冷颤抖的手背上,将那捧零钱连同那只脏污的手帕,缓缓地、坚定地推了回去。
“钱,您先收好。”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平稳,如同山涧流淌的清泉,悄然涤荡着老人心头的恐惧和卑微,“治病要紧。”
她转身走向药柜。动作麻利而无声。拉开一个抽屉,熟练地抓出几味药材:败酱草、红藤、丹皮、生大黄…又打开另一个小瓷罐,取出几枚圆润的芒针。她回到诊桌前,示意老人侧卧在窄小的诊床上。
“阿叔,放松些,我先给您施针止痛,再煎一副药稳住病情。天亮后,无论如何,得去医院。”她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用酒精棉球仔细擦拭着老人右下腹阑尾穴、天枢穴附近的皮肤。她的指尖稳定而温暖,落针快而准,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银针入穴,捻转提插。老人的身体在最初的紧绷后,渐渐松弛下来。那撕心裂肺的绞痛,仿佛被一股温煦平正的力量缓缓熨帖、安抚。他紧锁的眉头一点点松开,粗重的喘息渐渐变得绵长,紧抓着诊床边缘的枯手,也终于缓缓松开。
林穗专注地调整着针感,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闪光。
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慢吞吞地挪向午夜。屋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残响。
药炉上的小砂锅开始“咕嘟咕嘟”冒起热气,浓郁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顽强地对抗着屋外湿冷的空气。林穗守着药炉,小心地控制着火候。
阿旺不知何时又抱着书蜷缩在角落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终于,药煎好了。林穗小心地将深褐色的药汁滤进一个粗瓷碗里,热气氤氲。她扶起意识已有些昏沉的老人,用小勺一点点将苦涩的药汁喂下去。老人顺从地吞咽着,浑浊的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似乎被这碗滚烫的药汁和眼前女子沉静的温柔,稍稍驱散了些许,只剩下深重的疲惫。
“谢…谢谢林医生…”药效和针刺的双重作用下,剧痛暂时被压制,老人躺在窄小的诊床上,意识模糊,反复嗫嚅着,眼角仍有未干的泪痕。
林穗替他掖好盖着的薄毯,轻声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轻手轻脚地退开。她走到角落那个小小的简易灶台边——与其说是灶台,不如说是一个旧铁皮桶改造的炉子,上面架着一口小铝锅。
锅里是昨晚剩下的、早已冷透的稀粥。上面浮着几片蔫黄的菜叶。她默默地盛出一碗冷粥,又从旁边一个破旧的小竹筐里,拿出一个同样冷硬、表皮已经微微发干的馒头。那馒头很小,是街口最便宜的那种。
她没有坐,就靠在冰冷的灶台边。一手端着那碗冰冷的稀粥,一手拿着那个干硬的馒头。低下头,小口地、安静地啃了起来。冰冷的食物滑过喉咙,带来细微的滞涩感。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吃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或抱怨,只有一种深植于土地般的、无声的承担。
角落里,阿旺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诊床上,老农沉沉睡去,发出粗重但平稳的鼾声。
屋外,望海市的霓虹在远处冰冷地燃烧。而在这间昏暗、弥漫着浓重药香的小小医馆里,只有林穗啃咬冷馒头时,那细微而坚韧的声响,如同黑暗中一粒倔强的种子,在贫瘠的土壤里,无声地扎下了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