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瘟疫又被世人统称为瘟神发怒,天神降罚。
神之所以降罚必然是被触怒了,若想要停止这场神罚,便务必要找出触怒神灵的源头,向神悔过,祈求原谅。
大灾大疫之年,就连天子万岁都要拟罪己诏向上天认错,况且百姓?
而寻常百姓所能够看到的范围总是狭窄的,每个人几乎都会下意识地转头,先从自己身边最近的地方寻找罪祸之源。
惶恐的人心需要抚慰,恐惧需要找一个出口发泄。
三月里天狗食月是祸事的预警,而那个大肆宣扬天狗之说为假的女子,分明是在藐视天意——必是她的狂妄无知触怒了神鬼!
苗头一旦滋生,便又有人翻出了贞仪此前即有不敬神佛之举,包括她曾“顶撞”过那位诚心礼佛的道台夫人。
还有她那去世多年的大父,听说生前竟有过摧毁神庙的疯癫之举。
如此之多的罪孽缠身,难怪瘟疫最初会出现在他们王家的医馆里。
王者辅,董老太太,杨瑾娘,三太太,王介……那些割在王家人心口上、名为生离死别的伤痕,此刻悉数变作了某种不祥的证据。
总之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这家人必然是沾染了什么妖邪,正因此才会一再落败,祸事不断缠身,乃至招来瘟疫!
炎炎火把搅碎了夜色。
呼喝声,争执声,打砸声,甚至还有赶尸般的铜铃声,诸声混杂着涌入了王家庭院,这些声音让这个难捱的夜愈发黏热,仿佛是滚沸的油锅里浇了乌黑的血,正预备着往人的身上泼去。
王家上下惊骇慌张乱作一团。
这混乱不知持续了多久,一整条街的人家几乎都被惊动了。
钱家人和许多读书人家纷纷出面说和,官差也被请了过来。
但最终还是有十来人举着火把冲入了二房的小院。
昏沉的贞仪是被橘子近乎凶戾的叫声吵醒的,橘子几乎从未发出过这样的叫声。
“滚开!连个畜生也这样邪门!”
橘子扒着一个男人的裤脚撕咬,被那男人一脚甩了出去,重重摔滚下了石阶。
那些人闯入贞仪的书房,搬出了一箱箱一册册书籍稿纸,甚至还有老旧的竹简,连同许多老旧的铜制仪器与木尺等,统统丢到了院中,浇上了刺鼻的火油。
贞仪拖着虚弱的身体奔出寝房,见此一幕,只觉误闯进了一场噩梦中,可偏偏每个人的脸都那样清楚。
贞仪想到了那年二哥哥出事后,她跟着消沉病倒,大哥哥也曾这样作势要烧书来吓唬她……而这次根本不及她扑上去,拉住了她的人正是大哥哥。
贞仪不明白却也顾不上去明白,她不管不顾地猛烈反抗起来。
“小姐,小姐……听老奴的话,别去,别去了!”满头已找不出半根黑发的卓妈妈也奔过来,和王元一同紧紧抱住疯了一般的贞仪。
“二妹妹,你要恨便恨我……是我带他们来烧的!”王元哑着嗓音大声说。
贞仪挣扎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兄长的脸。
总是一副混不吝而又总能做到圆滑世故模样的王元此际脸上挂满了泪。
贞仪茫然,委屈,愤怒,不可置信,开口时泪也滚下了:“大哥哥,为什么呀……为什么?”
“二妹妹,你听我说……”王元的声音颤栗着,眼里有愧疚,更多的却是无法抗衡的恐惧,他拿冷得发抖的手扶住妹妹清瘦端正的肩膀,摇着头,绝望地对她说:“这次不一样。”
同上次假装要烧书不一样。
同以往任何一次家中遇到的状况也不一样。
贞仪颤颤转头,看向那些人,再看向守在院门处只在勉强维持“秩序”的几名官差,迟迟明白了什么。
那火油同时浇在了她心间,经火把一触,轰然烧起了熯天炽地的怒火。
就在王元以为妹妹被吓住劝住了的这短短间隙,却见贞仪猛然冲扑上前。
几人急乱阻止之下,贞仪扑倒在地,卓妈妈爬跪到贞仪面前,用尽全部力气将她死死抱在怀里。
年迈的卓妈妈因为想要保护贞仪而逼出了巨大的力量,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方式。
贞仪的脸堵在卓妈妈的衣襟里,她愤怒的嘶喊也全被埋在了里面,庞大的崩溃在这方寸黑暗间疯狂地游走碰撞,试图撞出一点出口和光亮,却注定徒劳。
在贞仪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曾在一片麦田里救下了卓妈妈,小小的她抱住了伤痕累累的卓妈妈。
那天夜里,大母和贞仪说,这世间有两种恶,一种恶是季五那样的恶,这是愚蠢笨拙的恶;而另一种恶,可以被藏在圣贤道理鲜亮皮囊之下,让你轻易看不出他在作恶。
彼时的贞仪听得害怕,抓住大母衣襟,仰脸问:【大母,那要怎样才能识破躲过?】
大母未答。
而此刻贞仪终于亲眼见识到了这第二种恶,可即便它足以被识破,却无法被躲过。
夏未尽却冬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