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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头像悬在头顶烧透了的白炽灯球,毫无遮拦地将炽热的光和热倾倒下来。公路两旁,苦楝树和野草的叶子都被晒得卷了边,蔫蔫地垂着,叶片边缘蒸腾起肉眼几乎可见的、扭曲晃动的透明水汽,使得远处的景物都微微扭曲变形。空旷的田野里,只有零星几个戴着破旧斗笠的农人,像被钉在巨大的烙铁上,缓慢地移动着,身影在蒸腾的热浪里显得模糊而渺小。路上行人绝迹,连觅食的土狗都躲进了阴沟里,只有知了在看不见的树叶深处,发出歇斯底里、永不停歇的嘶鸣,将这酷暑烘托得更加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身体在极度的紧张和燥热中终于找到了某种奇异的韵律,也许是这辆品质优良的凤凰车终于向这位笨拙的新主人展露了它的温顺一面。武修文紧绷的脊背渐渐松弛了一丝,僵硬的手臂也找回了一点久违的灵活。那原本疯狂摇摆、令人心惊肉跳的车身,幅度开始变小,轨迹渐渐拉直。他不再需要用全身的力气去和车把搏斗,一种迟来的、对平衡的掌控感,终于如涓涓细流,缓慢而坚定地注入他僵硬的四肢百骸。
车轮终于能沿着一条相对平直的线向前滚动了,虽然偶尔还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已不再是那条醉酒的蛇。坐在后座的黄诗娴,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她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咚”地一声,落回了原处。她悄悄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被滚烫的风瞬间吹散。一直紧抓着座垫铁架的双手,也终于放松了些许力道,指尖因长时间的紧握而有些发麻。
当公路尽头开始出现曲海镇低矮错落的房屋轮廓时,武修文的声音被风裹着送到她耳边,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却已平稳了许多:“黄老师,你家具体在镇子哪一片?”
“新河村,在镇子西头靠河边。”黄诗娴回答,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她顿了一下,反问,“你是直接回松岗小学吗?”
“嗯,今晚还得在那边凑合一宿。”
“哦,”黄诗娴应了一声,随即又问,“那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开学没几天了。”
“明天下午吧,”武修文的声音随着车轮的滚动而微微起伏,“两边跑不是办法,而且松岗那边新调来的老师,也得腾地方住。”他的考虑很实在。
“也是。”黄诗娴表示理解。
车子碾过一段被晒得发软的柏油路,终于驶入了曲海镇略显喧嚣的主街。路两旁是低矮的店铺,杂货铺、裁缝店、国营饭店……门口大多搭着遮阳的凉棚,三三两两的人坐在棚下摇着蒲扇。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尘土味、饭菜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到了一个醒目的“t”字形岔路口,武修文捏紧了车闸。
“吱——”
车子稳稳停住。武修文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屁股向前挪动,身体重心下沉,两条腿像上车时那样,熟练地向两侧大大叉开,两只脚掌如同吸盘,牢牢地“抓”住了滚烫的地面。经过这一路的“生死历练”,他对这辆“小凤凰”的脾气已摸透了几分,此刻仅凭双腿支撑,竟也显得游刃有余,不再像最初那般狼狈吃力。
黄诗娴利落地从左侧跨下车,右手习惯性地扶住车后架。看着武修文那依旧有些特别的“八”字脚停车姿势,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一丝笑意迅速掠过眼底,又被她飞快地掩去,只在颊边留下一个浅浅的酒窝痕迹。
等黄诗娴站定,武修文才将右脚从脚踏板上收回,整个人站到了车子左侧。他转过身,额头上还挂着汗珠,脸上带着完成一项艰巨任务后的轻松和真诚的感激:“黄老师,我就在这儿下车吧!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他指了指岔路口南边那条尘土飞扬的小道,“从这条路穿过去,没多远就到松岗小学了。”
“哦……”黄诗娴看着他晒得微红的脸,迟疑了一下,走到车前,很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了自行车的龙头把手扶稳,“真不用我送你到校门口?这大中午的,日头还毒着呢。”她的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上,那里已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
“真不用!”武修文连忙摆手,语气坚决,仿佛生怕再给她添一丝麻烦,“几步路的事,不能再麻烦你了。今天已经够……”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再次郑重地道谢,“谢谢你,黄老师!”
看着他执拗的样子,黄诗娴也不再坚持。她点点头,跨上自行车,左脚踩上踏板:“那……你路上慢点,注意安全。”声音在嘈杂的街市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你也是,路上小心!”武修文朝她挥挥手,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再见!”
“再见!”黄诗娴应了一声,右脚用力一蹬,小巧的凤凰车载着她,轻盈地汇入了镇街稀疏的人流车流中。车轮碾过石板路的缝隙,发出规律的轻响,那抹纤细的身影在光影交错中很快变小、模糊。
武修文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混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