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吧?"楚槐挤在车辕边,向赶车的老农搭话。老汉叼着旱烟杆,烟锅里一点暗红在雨雾里明明灭灭。
"春水贵如油哩。"老汉吐出个烟圈,皱纹里积着水珠,"咱这车慢是慢些,胜在稳当。前头柳树集有个茶水铺,热乎的姜糖水灌下去,保管寒湿气都逼出来。"
雨丝斜斜织进官道两旁的麦田。嫩绿的麦苗挂着水珠,远处农人披着蓑衣在田埂间巡视,惊起几只灰扑扑的麻雀。月汐掀开车厢竹帘一角,金瞳里映出水汽氤氲的田野。风灌进来,带着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清冽气息,吹动她鬓角新生的银丝。
"冷么?"云昭低声问。他今日换了身半旧的靛蓝粗布短打,脸上特意抹了点黄泥遮住边缘的黑纹,倒像个寻常赶路的年轻伙计。月汐摇摇头,手指却无意识抚过胸前旧伤的位置——那里裹着厚厚的棉布,隔着衣裳也能摸到下面凸起的痂。
午后,茶水铺的幌子在雨帘中招展。简陋的草棚下挤满了避雨的行商。灶台大铁锅里滚着深褐色的姜茶,水汽蒸腾。炉子边烤着芝麻烧饼,焦香混着生姜的辛辣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几位客官这边挤挤!"系着油围裙的老板娘嗓门洪亮,拎着铜壶给破口粗碗注水。滚烫的姜茶泼进碗底暗红的糖块,腾起甜腻的热雾。楚槐迫不及待灌了一大口,烫得龇牙咧嘴,却满足地哈出一口白气:"痛快!这糖熬得透,姜也够老辣!"
敖锐则被墙上贴的褪色戏目单吸引了,指着一角模糊的印刷字迹:"《狸猫换太子》?这戏文倒有意思。"守影人蜷在最僻静的角落,稻草堆几乎埋到他胸口。老板娘端了碗茶给他,他伸出布满刺青的手指接碗,动作快得像蛇信一探。老板娘被他手背靛青色的诡异纹路骇了一跳,茶碗险些脱手。
"大娘莫怕。"云昭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视线,"我叔年轻时在染坊做活,手上沾了色,洗不脱了。"
老板娘半信半疑,嘟囔着"可怜哟"转身走了。守影人沉默地捧着碗,斗篷下的肩膀似乎松了一瞬。热水气熏着他低垂的面孔,几缕灰白头发从兜帽边缘滑落,湿漉漉地贴在刺青蜿蜒的额角。
雨稍歇,路上泥泞更深。一辆载满新漆马桶的骡车陷进泥坑,赶车人急得满头大汗。云昭二话不说跳进泥浆,肩头顶着车板。月汐怔了怔,也跟着去推车尾。粗布的裙裾很快溅满了泥点。车轮碾过云昭的旧布鞋,泥浆咕嘟咕嘟从鞋帮冒出来。
"多谢!多谢小哥姑娘!"车把式连连作揖,从箩筐里掏出几个黄澄澄的枇杷硬塞过来,"新摘的,甜得很!"
云昭剥开一个,指甲缝里都是泥。清甜微酸的汁水在嘴里爆开,他撕下一半果肉,自然地递给正在溪边绞洗裙角的月汐。溪水潺潺流过她冻得发红的指尖。她接过那沾着泥印的果子,小口咬下,金色的眸子映着溪流里的碎光。
暮色四合时,终于望见灯火。
不是城,是个依着大河的小镇。船形灯笼挂在客栈檐下,晕开一团团暖黄。空气中混杂着水腥气、炸鱼的焦香和某种甜糯糕点的温热气息。河风裹着水汽扑面,带着渔歌的片段和船工号子的尾音。
"鲥鱼!刚起水的鲥鱼嘞!"岸边灯火通明的食肆门口,伙计拎着扭动挣扎的银鱼吆喝。铁锅里滚油正旺,鱼块下锅时滋啦一声爆响,香气炸开一片叫好。
客栈大堂闹哄哄挤满了几船行商。跑堂的瘦高伙计踩着吱呀作响的旧楼梯上上下下,端着一盘盘油亮的红烧肉、碧绿的炒苋菜。老板是个红光满面的矮胖子,拍着楚槐的肩膀大嗓门嚷嚷:"秀才公看着就是文化人!赶巧,前日才进了几坛十年的女儿红,开一坛?保管喝了筋骨通泰!"
老板娘却揪着个七八岁的丫头骂:"死丫头又偷裹粽子!"小丫头扎的朝天辫倔强地翘着,脸埋在娘亲粗布围裙上蹭眼泪,手里还死死攥着没吃完的粽子角。月汐站在楼梯拐角看着,眼神有些空茫,指尖无意识抠着扶手上干裂的木刺。
入夜,窗外水声愈显清晰。云昭在狭小的厢房里晾晒湿透的鞋袜,门板薄得像层纸,隔壁鼾声如同闷雷。敖锐和楚槐在楼下大堂里与人闲话,听几个贩漆器的客商吹嘘路上的奇遇。守影人的房间在最顶头拐角,整晚不见灯火,像口沉默的深井。
天蒙蒙亮,河上薄雾未散,船橹破水声已远近可闻。码头上人声渐起,扛包的脚夫喊着号子,装满蔬菜鸡鸭的箩筐从跳板往船上运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