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昭宁端坐在紫檀案前,纤细的手指正执笔在最后一本账册上落下批注。
案几上整齐码放着各司的月例簿子、下月宫宴的流程单、太后寿辰的贺礼名录,甚至连各宫夏日要更换的份例都一一标注清楚。
“青竹,”她轻声唤道,将批阅好的册子合上,“把这些都送去钟粹宫吧。”
“每本我都写了备注,若贵妃有什么不明白……”
话音戛然而止。
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从心口炸开,像是有把钝刀狠狠剜进血肉。
她猛地扶住身旁的案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前一阵阵发黑。
“娘娘!”
贴身宫女青竹惊呼着上前搀扶。
姜昭宁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
让她们将账册都送去钟粹宫,自己则是强撑着一步步挪到床榻边。
刚沾到锦被,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力气般倒了下去。
她仰面躺着,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湿了鬓边的碎发。
待那阵绞痛稍稍平复,她望着帐顶绣着的云纹出神。
普天之下,能治她这心疾的,恐怕只有神医谷了。
可五年前她不顾师父劝阻,执意离开神医谷入宫为后。
师父那句“你若踏出此门,便再不是我神医谷弟子”犹在耳边,如今想来,字字诛心。
就算是现在命不久矣,又有什么脸面回去求救?
窗外的海棠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嘲笑她当初的执拗。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庭院中飘进来一些细碎的人声。
隐约能辨出是去钟粹宫送册子的青竹回来了,正压着嗓子在说话:
“陛下派了六位掌事嬷嬷过去,连尚宫局的齐嬷嬷都调去帮忙了!当年娘娘初掌宫务时,发着高热还强撑着核对账册,陛下可曾派过半个帮手?”
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气愤。
“小声些!”翠羽的声音带着紧张,“娘娘刚歇下……”
“我就是替娘娘不值……”
青竹声音哽咽,手里的帕子绞成了麻花。
姜昭宁静静躺在床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锦被的一角。
刚入宫时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初掌凤印时,尚宫局呈上来的账本漏洞百出,六司女官们明里暗里的刁难,还有那些独自熬到三更天的夜晚。
最难受的不是疲惫,而是每次强撑着身体处理完宫务,抬头望见窗外养心殿的灯火通明。
那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从未过问一句。
心口突然一阵抽痛,她下意识蜷缩起身子。
指尖按在隐隐作痛的心口,反倒觉得有些释然。
这样也好。
如今她这副破败身子,本就不该再劳心劳力。
这心疾最忌忧思过度,需得静养。
如今卸了担子,反倒能安心将养。
窗外争执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风吹海棠的沙沙声,像一声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姜昭宁在这细碎的声音中渐渐陷入浅眠,眉心却仍轻轻蹙着,仿佛连睡梦中都不得安宁。
“陛下驾到——”
尖细的唱报声骤然刺入梦境,她猛地睁开眼,眼底还残留着未及敛去的疲惫。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立即撑着床榻要起身,却在动作间牵动了心口旧伤,不得不停顿一瞬,待那阵隐痛过去才缓缓坐直。
此时,脚步声已至殿外。
她匆忙整理好衣襟,那道颀长的身影已踏入内室。
萧景珩今日着了件墨色常服,腰间只悬了枚龙纹玉佩,却衬得整个人愈发清贵逼人。
他目光扫过床榻边还未完全清醒的姜昭宁,注意到她略显凌乱的发髻和微微泛红的眼角,
像是刚被惊醒的痕迹。
“臣妾参见陛下。”
姜昭宁福身行礼,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睡意未消的柔软。
萧景珩径直走向主座,衣摆扫过案几边缘:“免礼。”
姜昭宁直起身,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稳住有些发虚的脚步。
她垂首站到一旁,轻声道:“陛下深夜前来,可是有要紧事?”
萧景珩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节奏不紧不慢:
“朕来自己皇后宫中,还需要理由?”
姜昭宁心头一跳,抬眸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
那眼神太过专注,深邃的眸子里仿佛只映着她一人的身影,恍惚间竟让她有种错觉。
好像他们当真是一对恩爱夫妻,他此刻是专程来看望生病的妻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姜昭宁就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她怎么会忘了,钟粹宫里还住着他心尖上的人呢?
那六位特意派去的掌事嬷嬷,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将那一瞬间的恍惚连同不该有的期待,一起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臣妾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