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环锈蚀的大门外。
“柳相公!柳相公在家吗?”一个粗嘎的嗓子高声喊着,带着市井特有的油滑。
柳清禾放下笔,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几个青衣小帽的健仆,簇拥着一辆装饰俗气的马车。领头的是个管家模样的人,脸上堆着过分热络的笑,眼神却透着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柳相公,”那人拱了拱手,却并无多少敬意,“我家老爷,城南新置了大宅子的胡员外,您想必听说过?今日府上宴客,特特遣小的来,请柳老先生过府一趟,有件要紧的文书,烦请老先生动动墨宝,给题个匾额。老爷说了,润笔费嘛,好商量!”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份大红洒金的请柬,递了过来。
柳清禾接过请柬,那红纸金粉刺得他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认得这胡员外,原是芸香州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不知怎的攀上了州里的盐运使,几年间靠着贩运私盐发了泼天的大财,成了芸香州炙手可热的新贵。他素来鄙薄读书人,今日竟登门来请父亲题匾?柳清禾心头掠过一丝疑虑和不安。
他回身,拿着请柬走到廊下,低声对闭目养神的柳承远道:“父亲,是城南胡员外家派人来,请您去府上题写匾额。”
柳承远缓缓睁开眼,那眼神起初有些茫然,待看清儿子手中那刺眼的红柬,浑浊的眼珠里骤然迸出一点锐利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屈辱的痛楚覆盖。他盯着那请柬,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门外管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几分催促的意味:“柳老先生?我家老爷和贵客们可都候着呢!您老可是咱们芸香州有名的文墨大家,这匾额非您老的手笔不能增辉啊!”那“文墨大家”几个字,被他拖长了调子说出来,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戏谑味道。
柳承远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藤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极低、极沉的叹息,像是从积满尘埃的肺腑深处挤压出来。他慢慢站起身,脊背佝偻得更厉害了,对柳清禾低哑地道:“你……替我去吧。”说完,他不再看儿子,也不看门外,转身步履蹒跚地朝屋内走去,那背影在斜阳里缩成灰暗的一团,仿佛被那一声叹息抽走了所有气力。
柳清禾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看着父亲消失在昏暗门内的背影,又看看手中那张烫手的请柬,门外管家的目光已带上了明显的不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滞涩,走到门口,尽量让声音平稳:“家父身体不适,无法前往。胡员外所托,由晚生代劳便是。”
那管家上下打量了柳清禾几眼,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随即又堆起假笑:“哦?小柳相公?也行,也行!那就请吧,别让老爷久等了!”语气里那份敷衍和怠慢,连掩饰都懒得做了。
柳清禾默默无言,回身轻轻掩上院门,将那晒着祖传书籍、弥漫着旧日书香的破败小院关在身后,坐进了那辆装饰得过分俗艳的马车里。车帘放下,隔绝了最后一丝熟悉的阳光,车内的熏香浓烈刺鼻,是廉价香料的混合气味,呛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车轮滚动,载着他,也载着柳家最后的体面与尊严,驶向一个他预感中将充满羞辱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