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无视这阵势,依然以“权威”自居。依照惯例,他选了篇毛著作念了后,以“歪风邪气”冠之,不点名说了近来发生的事情后,便措辞激烈地批“小资产阶级劣根性”、批“极端个人主义”、批萧涧秋与陶岚式的“空虚颓废”、批大家对革命前途“丧失信心”、批寄情于“花前月下”的没落阶级的情味……顺口又念了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段后,他索性跳起,站炕上摆出在公社大会上作报告时姿势,大声道:“革命行进的过程中,总是有人颓唐,有人落伍,有人叛变——我提醒大家注意,别忘了我们临出发时,在领袖像前发过的誓言,别忘了我们来农村是干什么的!我们的集体不能垮,不能被乌七八糟的东西再继续腐蚀!最近,有些人传看《红与黑》、《俊友》,这他娘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统统烧了!我们这儿不允许有于连、杜洛瓦式的寄生虫,大家要经得起考验,做六十年代的保尔·柯察金……”
满屋里烟雾缭绕。异常的寂静中,便见在昏黄的灯光下,手舞足蹈、声嘶力竭的l,那模样忽然就显得既滑稽可怜、又让人同情。
w清清嗓子,按事先商定,满脸严肃地宣布了几条纪律,要求往后凡开会、学习或任何集体活动,都不许以任何借口请假,更不许溜号。
轮到我说话时,还未开口,坐门槛上的小l便蔫蔫地问l道:“头儿,你说了恁多,是不是不让百姓点灯,只许你们‘州官’放火呀?”
我自从与d的事被“曝光”后,自知威信扫地,此刻见“来者不善”,干脆往墙角靠靠,点根烟抽起,再不肯“惹火烧身”。
l暴躁地跳起,叫道:“小l你不许放毒!再满嘴喷粪,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l笑嘻嘻道:“咋?骑驴骑到你背上了?鲁迅先生教导我们,发火骂人,是无能的表现……”
l怒不可遏,叫道:“滚!快给我滚!”
小l装作无奈地看看大家,笑道:“各位证明,是头儿让我滚,不是我自己要滚……”
摇摇摆摆地出门时,他俨然以胜利者的姿势,手指挟烟,眨巴眼冲屋里做了个鬼脸。如此,屋里再不肯安静,有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拿出红本本,就l发火骂人的问题,批他的“独断专行”和“军阀作风”,有人顺着小l话茬,大讲“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说自己的成双结对,只是抬出我和d的事当挡箭牌……我默默地抽烟,因“死猪不怕开水烫”,所以也并不太觉得反感。更重要的是,从内心里觉得,自下乡后,所谓的“集体气氛”,或许越来越只有l一个人需要——他是要大家永远像刚来时那样,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裸露于他,以便能高屋建瓴、驱使监督,引领朝着他设想的“目标”和“前途”,义无反顾地“进军”……可是他肯不肯也将自己的一切裸露于人?他那颗很是与众不同的内心里,是否有比大家隐藏更深的秘密?正想得发呆,忽如石破天惊,除l、w外唯一没与谁结对的那小女生,嗓门尖尖地冲l道:“我看是你不对!为啥要反对大家?谈恋爱有什么错?大自然的规律嘛……”
正因说话人“纯洁无暇”,这话自她口出,脸不红心不跳,而且是那么有力。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灯光下,忽然便觉得生着张苍白的鹅蛋脸、平日里悄默默像个影子似的这个小女生,这阵竟圣女贞德似的端庄惊人;而从未见嘴巴上饶人的l,此刻却委琐矮小下来,倒仿佛变成了《牛虻》里狼狈的大主教蒙泰尼里……会开到这份儿上,不等l和w宣布散会,大家已各怀心思,四散而离。
我离开时,屋里已不见了l。
回住屋躺下后看了会儿书,半夜十二点多了,还不见l。以为想不开到哪个社员家去了。可一觉睡醒后,看看炕上,仍只有打着呼噜的w。再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了,感觉不对,便跳起踹醒w。他看看表也有些发慌,嘟囔道:“不会寻短见吧?妈的,早晨出村时,就撞见个骑驴的小媳妇,穿一身孝……你说咋办?”
“找他去呀!还能咋办?”我道。
两人慌忙穿衣,跑社员家叫起借宿的几个男生,分头去找。
我被w拉着,一直跑到他要去的高干渠边,却想想即便
是l想不通跳进这渠里,只怕早已被冲到几十里以外,跑渠边能找见个鸟呀?遂慌慌地再往回跑。刚进村,见几个朝大队方向去找的同学,晃手电嚷嚷说“找到了”,又说怕他们叫不动,要w和我去劝。
从我们村到大队的小路上,有个马鞍形凸起很高的水泥管涵洞,被领着找到这儿时,依稀天光下,果真见里面黑乎乎的,坐着个人。拿手电照去,l并不睁眼,翕动的唇间喃喃嘟嘟,好像一直在说着什么。凑近去听,却是反来复去的两句话:“众人为私我为公,为公反被众人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