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令房玄龄接过内侍躬身递上的紫绫诏书,目光沉凝,落在墨迹初干的“詹事主簿”四字上,指尖随即在紧随其后的名讳上微微一滞。
“魏征?”
房玄龄抬眼望向端坐一旁的杜如晦,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东宫旧臣,竟得留用?”
杜如晦枯瘦的手指在檀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浑浊的眼眸掠过一丝精光,
“昨日刚见罢东宫血雨,今日便拔擢太子洗马魏征……殿下的心意,”
他沉吟片刻,沙哑的声音吐出四个字,
“深不可测啊。”
房玄龄取过誊抄副本的黄麻纸,墨痕尚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等信示,压,不如放,须臾也不能耽搁。”
杜如晦蜡黄的脸上不见喜怒,微微颔首。
誊本旋即被交予心腹小吏,快马送出府门,如同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注定要在长安城搅动层层涟漪。
孙伏伽正凝神提笔,用朱砂细楷批注摊在面前的《武德律疏》。这是当朝编纂的法典,绢帛上“谋逆连坐”的条文旁,墨迹蜿蜒如蚓。
贴身长随脚步急促地走近,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
孙伏伽手腕猛地一抖,饱蘸朱砂的狼毫笔“啪嗒”一声重重跌落在端砚上!
“魏征……詹事主簿?!”
这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头。
仅仅几个时辰前,他在那帮新科进士环绕的场合里,还斩钉截铁地断言,
“魏玄成项上人头,不出一两日必落地!”
那掷地有声的话语犹在耳畔,此刻却骤然化作最响亮的耳光,抽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对着同样惊骇的长随嘶声低吼:“速去!给本官查实!立刻!马上!”
半个时辰后,长安东市,八仙楼二层。
新科榜眼张昌龄满面红光,坐于主位,被周平等一群同榜进士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
喧闹的酒气在雅间内氤氲。周平正站在席间,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前几日泾河边老渔夫撒网的滑稽姿态,引得满堂哄笑。
“……哈哈!你们说,咱们那位状元郎陈光蕊,此刻怕不是在永兴坊外,学那姜太公垂钓,”
周平故意拉长声调,引来众人好奇的目光,才嗤地一声讥笑道,
“只不过他等的可不是文王,怕是指望着魏征大人自己从水里浮上岸来呢!”“哈哈哈哈!妙极!妙极!”
“周兄高见!”
席间立时爆发出更刺耳的嬉笑与附和。
张昌龄矜持地端起面前的青瓷酒杯,指节在细腻的瓷壁上摩挲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笃定,
“诸位,此等不识时务、自寻死路之人,纵有文魁之名加身,如今身陷那等漩涡,”
他微微停顿,环视一圈在座的宾客,缓缓吐出四个字,
“也不过是……插翅难逃。”
笃定的语气仿佛早已预见结局,引来的是一片心悦诚服的赞叹与恭维。
“张兄洞悉世事!”
“榜眼高见!”
仅一扇薄薄的山水屏风之隔,临窗的角落里,气氛却是截然不同的静默。
陈光蕊安然独坐,慢条斯理地用箸尖夹起一片切得薄如蝉翼、莹白如玉的鲜鱼生,轻轻浸入面前盛着青绿蒜泥与黑亮豆豉的小碟中,蘸足滋味,才缓缓送入口中,闭目细细品味那咸鲜在舌尖化开的微妙。
桌上是几样简单却精致的吃食。
而对座的陈安,却如坐针毡,脸色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隔壁雅间那些针尖般刺耳的、针对兄长的恶毒嘲讽,一根根狠狠扎进他的耳朵里。
“哥!”
陈安终于按捺不住,拳头捏得指节咔吧作响,猛地抬起头,从牙缝里挤出憋屈又暴怒的低吼,
“这帮狗东西!我现在就去撕烂那张昌龄的臭嘴!”
陈光蕊平静地放下银箸,目光沉静如水,落在陈安激愤的脸上。
“何必为小人之言动怒?”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奇异力量,
“世人本如此,追名逐利,趋吉避凶。他张榜眼需踩着状元这块阶石,待到半月后的琼林宴上,方能搏个无冕文魁的虚名。此乃他的算计,你若去坏他,岂不是反帮他搭好了台子?”
他见陈安仍是气鼓鼓,紧绷的面容反而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语气转而轻松地玩笑道,
“再者,若真当不成这官,天也塌不下来。大不了回咱江州老家。有笔墨在身,随手写几首诗,还怕换不来三斗米、两壶酒?总归饿不死你我兄弟。”
话音未落,他竟真的向不远处侍立的店小二抬手示意,
“小二哥,劳驾,取纸笔一用。”
小二不敢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