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在阳光下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滩黑水渗进土里。
表叔拉着我往院外跑,身后传来井台崩裂的声音。回头时看见那口井正在塌陷,涌出的黑水带着无数黑发,在晒谷场上织成巨大的网,将整个院子都罩在里面。
“去镇上找王瞎子,”表叔跑得气喘吁吁,“他爷爷当年是捞尸人,知道怎么送走她……”
镇上的老茶馆里,王瞎子正用浑浊的眼珠对着茶杯里的茶叶发呆。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他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墩:“那东西跟着你们呢,她的铜钱还在你身上吧?”
我摸出裤兜里的半枚铜钱,不知何时它竟从铜锁里跑到了我的口袋。铜钱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突然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顺着指缝往下滴。
“民国二十三年那场大水,草海吞了三条船,”王瞎子用拐杖敲着地面,“沈莲的船就在里面,她怀里揣着给弟弟治病的钱,那半枚铜钱是她娘留的念想……”
拐杖突然指向我的胸口:“你护身符上的符号,是当年道士画的镇魂符,可她不是恶鬼,是冤魂。要送走她,得把铜钱拼完整,还得让害她的人偿命。”
“害她的人早就死了!”表叔急道。
“死了也能找回来。”王瞎子从怀里掏出个牛皮袋,倒出些灰白色的粉末,“这是草海底的陈年淤泥,拌着黑狗血涂在眼上,能看见水里的东西。今晚月圆,你们去草海沉船的地方,把铜钱扔进船里,她自然会走。”
我盯着那袋淤泥,突然想起表婶化作的黑水,胃里一阵翻涌。可口袋里的铜钱还在发烫,像是在催促我快点行动。
入夜后,草海的水面泛着诡异的银光。我和表叔划着木船往深处去,船桨搅动水面时,总觉得底下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船底时不时传来刮擦声,像是被水草缠住了。
“就在前面。”表叔指着水下隐约的船影,那里的水面冒着泡,像是有东西在呼吸。
我按王瞎子说的,把混着黑狗血的淤泥抹在眼皮上。再睁开眼时,整个草海都变了模样——水面上漂着无数个透明的人影,都是些穿着民国服饰的男人,他们的脚都浸在水里,脚踝处缠着黑发。
而在那艘沉船的位置,站着个穿白裙的姑娘,梳着双丫髻,辫子上的红绳已经褪色。她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半枚铜钱,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沈莲。”我轻声喊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半枚铜钱。
她猛地抬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可我却能感觉到她在看我,那些漂浮的男人影突然躁动起来,朝着我们的船围过来。
“把铜钱给她!”表叔举着船桨打退靠近的人影,“快!”
我将铜钱扔过去,两枚半钱在空中合二为一,发出金色的光。沈莲的身影在光芒中渐渐清晰,露出张清秀的脸,眼睛里流出两行血泪。
“我弟弟……”她的声音很轻,像风穿过芦苇,“我想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你弟弟叫沈木,”王瞎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岸边,手里举着个泛黄的信封,“民国三十五年病死的,死前让我爷爷给你带句话,说他不怪你没回去……”
沈莲的身影晃了晃,那些围着我们的男人影突然跪了下去,化作黑烟消散在水里。她朝着岸边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进沉船,船身渐渐沉入水底,水面最后泛起一圈涟漪,像是有人在水下叹了口气。
我抹掉眼皮上的淤泥,草海恢复了平静,只有月光在水面上洒下片银辉。口袋里的护身符不再发烫,铜钱也失去了温度,变成枚普通的古钱。
回程的路上,表叔突然说:“其实我爹当年也是人贩子,他总说夜里听见女人哭,最后在草海里上吊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啃过的窝头,“这是我在沉船里找到的,她到死都没舍得吃……”
船桨划过水面,发出哗哗的声响。我望着远处的岸边,王瞎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只有那棵老树还在风中摇晃,像个沉默的守望者。
回到城里的那天,浴室的镜子不再渗水。我把护身符和铜钱放在抽屉最深处,偶尔拉开抽屉时,还能闻到淡淡的水草味,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
后来听表叔说,草海再也没人见过水鬼,只是每年月圆之夜,会有渔民看见水底有艘沉船,船上坐着个梳双丫髻的姑娘,正低头擦拭着一枚铜钱。
而我总在想,那些消失的人影里,有没有沈莲当年恨的人。或许她要的从来不是替身,只是想找个人,听她说完那段被水淹没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