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平复,我应解甲了。”
这话虽然平淡,却使得青年骤然抬起头来,他心中一震,低着眉答道:
“大将军方才立下不世之功,正是鼎盛之时,北赵心有不甘,西蜀虎视眈眈…还需主持大局!”
杨锐仪笑了笑,坐在冥驾的一侧,挑开帘子,看着外头浓郁到化不开的谪炁,眉宇间的疲惫浓厚了,轻声道:
“我入朝为将,算是个征淮大将军,如今…江淮平定,剑门俯首,二修入朝,麾下的实力大大充足,守住江淮并无太大问题…正是脱身的好时候。”
“这几十年间不复有大战,正好让我抽出时间来,过了这参紫之关。”
“恭喜将军!”
李绛垄面有惊喜之色,让杨锐仪摆了摆手,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深意,道:
“无论能不能成就,今后我的职责就是防备西蜀了,你们这些人都会到淮间去,各自有人管束——你在我麾下也许多年了,一向尽职尽责,有些刁难也是你受…”
李绛垄连忙摇头,正要开口,却被这位大将军打断,杨锐仪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我这个人心肠软,你既然在我麾下多年,临别了少不得要指点你两句…你的命数在明阳之事,此劫渡不过去,必死在天光下,渡过去了,方才能有转机。”
李绛垄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瞳孔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从来没有指望过这位杨氏的大将军会指点他什么,杨锐仪则自顾自地望向外边,看着咸湖的波涛渐渐消失:
“我见过你那兄长了,也是个不甘居人下的人物。”
他微微侧脸,声音小了许多:
“你父亲在,自然最好,如果有一天不在了,那你们就要自寻出路,明阳之事,无非君父之事,而常言道【长兄如父】…你需掂量些…有些事情,当年可以发生在魏庭,如今就可以发生在魏王庭。”
他的话语极为明显,让李绛垄低下眉去——大殿之中的景象仍然灼灼地闪动在他眼前,自己这位父亲修为越高就离明阳越近,有些场景自发便会有意象,让李绛垄心中暗暗地问起来:
‘如若有一天,父亲问道明阳而陨,李绛迁又攀了高枝——比如投了释,杀诸兄弟以全气象之事,他会做么?’
答案是清晰的,他低头应是,眼前的杨锐仪却不开口了,望着不远处的那一座座仙峰,深深地从唇间吐出口气来,道:
“玄岳门。”
他眼中没有多少异样的情绪,看着那一道又一道的神通浮现,滚滚的紫气与青黑色的『正木』之光照来,辉煌的天门也正式在山脚下落下。
杨锐仪便掀开帘子,迈步下去,看着这座自己绞尽脑汁奈何了十余年都不曾攻破的玄山,手中的宝鼎轻轻抛起,左右的千万雷霆之光一同落下,没有劝降,也没有威慑,空中只响起他冰冷的声音:
“攻山。”
……
谪炁沉厚如墨,自北方一点一点淹没过来,将天上的日月光辉一同隐去,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山间的灯火一点一点亮起,提供了最后一丝光明。
最高处的洞府前寂然无声,中年男子跪倒在台阶上,细碎的灯光洒在他面孔间,让他恍惚起来。
孔夏祥记得自己不止跪过这一次,那同样是个天色暗淡,无比宁静的深夜,他被沐券门的人打碎了牙,趁着夜色逃出来,也是跪在这个位置上,瑟瑟发抖。
那时,昭景真人正巧经过此地,孔夏祥至今记着那位真人的话语:
“那就在这跪着吧,熬过去就不怕了。”
‘昭景真人。’
他抬了抬眉,在那重重黑雾中绽放着神通光彩的天门之下望见了那位白金色道衣的真人,这位真人与当年的模样一般无二——孔夏祥是很感激他的,只是明阳神通庇护下的再不是孔家人了。
他重新将额头抵在地面上,听着高处的细碎声音。
老人在哭。
自玄岳光复,孔孤皙已不再哭了,老人说颠沛流离的日子耗尽了他的血,泪水用缸也装不下,孔夏祥当时尚且拍着胸膛保证:
“今后不叫老祖宗哭了。”
如今夜色黑漆漆,老人又开始流泪,这不是五十四年前或悲愤羞愧、或憎恨悔悟的泪水,而是一种无意识的低泣,老人至今仍觉得辜负,辜负那位倾尽一切保住玄岳门、连尸骨都丢在他家的真人。
他蓄满泪水的浑浊眸子低垂着,滚烫的泪落到手里的金匣上,显得这金匣格外冰凉——这是长奚的衣冠道袍,本该在祠堂里的,可孔孤皙连夜去把它取了出来:
‘杨氏恨我太甚,宋兵入山,必辱我祖宗庙宇…’
他淌着泪水,忖道:
“我宁披此袍死,亦不叫他人羞辱去了!”
外头的神通动静已越来越恐怖,如同灭世,震的这大阵嘎吱作响,戚览堰的绝妙阵法延长了玄岳门的毁灭时间,使众人不得不在惶恐与绝望之中煎熬。
“轰隆!”
明亮的雷霆划破夜空,照亮了女子的眼眸,孔婷云安安静静地坐在洞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