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云阳是什么地方?那是咸阳西北门户,是连接关中与北地、上郡的咽喉要冲,更是诸多宗室勋贵、封君列侯庄园别业盘踞之地!水之深,比之骊山,有过之而无不及。将他这样一个刚刚捅了天大窟窿、身上带着“刺头”标签的人塞到那个地方……这哪里是升迁?这分明是流放!是置于烈火之上炙烤!是让他去那权贵盘踞的泥潭里,要么被彻底同化吞噬,要么……粉身碎骨!
“臣,郑墨,谢陛下隆恩。”郑墨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他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谒者那毫无生气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那平静的面具下窥探出一丝裂缝,但最终一无所获。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拂尘一甩,转身便走。两名甲士紧随其后,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晨的薄霜。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营区辕门之外,郑墨才缓缓直起身。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华丽的任命简牍,锦缎的明黄刺得他眼睛微微发涩。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嘲弄。
“郑……郑令史?”一个带着浓浓谄媚和惊惧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是那个面皮焦黄的老狱吏。他佝偻着腰,脸上堆满了笑,每一道褶子都在努力表达着恭顺,“恭喜高升!贺喜高升!您看这交割……”
郑墨看也没看他,只淡淡吐出两个字:“等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没有立刻回屋收拾那少得可怜的行囊,反而迈步,朝着营区深处那片被高墙围起的、弥漫着更浓重绝望气息的刑徒劳作区走去。脚下的冻土发出咯吱的轻响。
劳役尚未开始,巨大的露天采石场上只有几个佝偻的身影在清理碎石。郑墨的皂色吏袍如同投入死水的一抹异色,立刻引来了所有麻木目光的注视,那些目光浑浊、呆滞,深处藏着本能的恐惧。
郑墨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一个蜷缩在避风角落、抱着膝盖的老刑徒身上。那老刑徒须发花白纠结,脸上刻满了刀劈斧凿般的深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遍布新旧交叠的鞭痕与烫疤,一双眼睛却不像其他人那般彻底死寂,偶尔转动时,还残留着一丝历经沧桑的警惕。
郑墨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开口询问,只是沉默地站着。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打着旋儿。
老刑徒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抬起眼皮,看了郑墨一眼,又飞快地垂下。他似乎认出了这位昨日在公堂上掀起惊涛骇浪的新丞(虽然现在已是令史)。沉默持续了片刻,久到旁边的几个刑徒都因恐惧而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终于,那老刑徒干裂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发出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都死了……丙字坑口那几个……都死了……”
郑墨的心猛地一沉,眼神锐利起来,依旧沉默地俯视着他。
老刑徒的头埋得更低,声音也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却又像是在绝望的深渊里抓住了一根虚幻的稻草:
“大人……他们……他们几个……都……都挖过‘龙首原’那边……新开的那条……‘引泉道’……”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地方……邪……邪性得很……进去的人……就没几个……能……能囫囵出来的……都说是……是惊扰了……地下的……”
“龙脉”两个字,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颤抖。
龙首原?引泉道?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骊山皇陵工程浩大,分区无数。“龙首原”他知晓,那是规划中靠近主陵地宫核心区域、象征“龙脉之首”的极其要害之地!所谓“引泉道”,必是为引水构建陵寝内部水循环系统的关键通道!这样的地方,非心腹工匠不得入内,其隐秘与重要程度,远超寻常坑道!
丙廿七……还有之前那几个同样被定为“意外”死亡的刑徒……竟然都参与过那条引泉道的挖掘?!
寒意,比骊山最凛冽的朔风更刺骨,瞬间从郑墨的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直冲头顶!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昨日公堂上据理力争的凛然,接到升迁令时那冰冷的嘲弄,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一股深不见底的悚然!
那引泉道深处,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东西,需要如此急切地、不惜一切代价地掩盖?甚至不惜动用廷尉府的密令,不惜以流放的方式堵住他这个小小狱吏的嘴?
老刑徒已经彻底瘫软下去,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如同受惊的鸵鸟,只剩下无法控制的颤抖。
郑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清晨冰冷的阳光越过骊山高耸的山脊,斜斜地照射下来,将他皂色的身影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血痕的冻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