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她的目光里,没有了试探,没有了疏离,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审视。
她想要问问他父亲如何,北疆如何。
可这个人是太子,甚至有可能成为皇帝。
这一声担忧,终是被她藏在了肚子里。
她的目光凝住。
在他的脖颈侧面,有一道极淡的,被衣领遮掩了的伤痕。
“你怎么了?”
枕雪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裴知寒周身沉静的氛围。
裴知寒下意识地抬手,指腹抚过自己颈侧的皮肤。
那里并没有任何痛感,可被她的目光注视着,却仿佛真的有灼意升腾起来。
他有些诧讶。
连方平那般细心的人都未曾发现的痕迹,竟被她一眼看穿。
她究竟……
“眼真尖。”
裴知寒看着她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心中忽然涌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有些话,对活人说,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棋局。
对一个梦里人,一个早已经死去十年的人说,不过是风过无痕。
这案子刑部、大理寺、京兆府均无头绪,除了一具干瘪到腐烂的尸体之外,他一无所获。
他很少如此一筹莫展。
或许,对一个来自过去的人,说一些现在查不清的案子,也未尝不可。
反正不过南柯一梦,梦醒之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正好趁此机会,查漏补缺。
无人会知晓,东宫太子,曾对着一个十年前的亡魂,剖白过自己的困境。
“火是假的。”
裴知寒放下了手:“不过是障眼法。”
苏枕雪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知道,他会说下去。
“昨日,孤在白马寺遇袭了。”
裴知寒走到廊下,倚着那根被银针钉出三个小孔的漆木柱,目光投向远方虚无的夜色。
“刺客在后院禅房放了火,引开了寺中僧人和前院的香客,真正的杀招,却在后山。”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可苏枕雪却能从他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上,感受到那一刻的惊心动魄。
“你受伤了?”
“无碍。”
裴知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只是可惜了那间禅房,还有……禅房底下埋着的东西。”
苏枕雪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裴知寒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禅房之下,有一处地窖。禁军在清理火场时,从里面挖出了一具尸骨。”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那具尸骨,至少已经埋了十年。”
十年。
又是十年。
这个时间点,像是一根无形的线,将所有看似无关的人和事,都串联了起来。
苏枕雪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凝滞。
“查出是何人了么?”
“一具白骨,如何查?”
裴知寒摇了摇头,眼中的倦意更浓:“京兆府、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到现在连死者是男是女都还在争论不休。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他的声音,倏然转冷,眼里闪过了一丝像是被挑衅之后的火。
“死者是中毒而亡。那毒,来自北疆之外,是狄人惯用的焚心散。”
狄人。
焚心散。
这两个词,如同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枕雪的心上。
北疆的风沙,父亲的身影,还有那封笔迹不对、用着廉价毛边纸的家书,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她的脑海。
她想起了父亲信中那句粮草丰足。
想起了昭宁口中,那个豪赌欠下巨债的户部侍郎之子。
想起了京城里,那支蘸着人血写奏章的笔。
这长安下面,到底埋着多少见不得光的隐晦肮脏?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北疆。
“你……”
苏枕雪看着裴知寒,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想问他,靖国公是否安好。
苏家是否安好。
可这话,她问不出口。
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君王。
帝王心术,便是制衡。
一个手握重兵、功高盖主的藩将,无论他有多忠心,在帝王的眼中,永远都是一根需要提防的刺。
裴知寒看出了她的变化,但凡提起北疆,她的眸子都会如此闪动。
他目光微不可查地撇了一眼桌子上的案牍。
那是苏家的案牍。
这一眼,没能逃过苏枕雪的眸子,她看去的时候,那案牍却被裴知寒一把抓起。
可血红的字,却仍未逃出她的眼光。
赤红的笔迹无比耀眼。
叛党苏氏四个抬头字赫然醒目。
她不动声色:“那是……”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