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草灵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又在瞬间被冰冷的理智强行托起。这不是单纯的父女温情。养心殿那张龙床上,每一缕呼吸都牵动着帝国最敏感的神经。此刻的召见,是风暴眼中短暂的平静,还是另一轮试探的号角?亦或是…他已然嗅到了那来自东宫方向的、名为“鹞鹰”的阴风?
“更衣。”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丝喜色从未传入耳中。
紫檀木的梳妆台前,菱花镜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额角覆着素净的细棉纱布,是昨夜血与火的烙印。她拒绝了繁复的钗环,只让心腹宫女挽了个最简净的凌云髻,簪一支素银点翠凤首步摇。紫色宫装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烟雨过天青色软缎常服,外罩同色轻容纱半臂,腰间系着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洗尽铅华,褪去属于皇贵妃的威仪,刻意营造出一种经历惊变后的疲惫与恭顺。
这是她需要呈现在皇帝面前的模样——一个刚刚护驾有功、心力交瘁、却依旧恪守本分的儿媳。
步辇再次穿行在晨光初透的宫道间。昨夜的肃杀之气似乎被阳光驱散了几分,宫人们垂首疾行,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与对新主子的敬畏。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味被草木清香和晨露的气息覆盖,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只有毛草灵自己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下,潜流是如何汹涌。东宫角门递出的黑布包裹,御花园假山石缝里可能埋藏的秘密,“鹞鹰”那双无形的眼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神。
养心殿内殿。
浓重的药味淡了些许,换上了清粥小菜的温软香气。明黄色的龙帐被金钩挽起,皇帝拓跋泓靠坐在层层叠叠的软枕上。晨光透过高窗,落在他枯槁凹陷的脸颊上,镀上一层不真实的暖金色。他看起来确实比昨夜精神稍好,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动,虽然依旧黯淡,却多了一丝聚焦的力量。
毛草灵垂首敛目,恭恭敬敬地行至榻前:“臣媳给父皇请安。父皇龙体稍安,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痰音,却比昨夜清晰有力。他抬了抬手,指向榻边早已设好的锦墩,“坐。陪朕…用些清粥。”
“谢父皇。”毛草灵依言坐下,姿态恭谨,脊背却挺直如青竹。
大太监福禄小心翼翼地捧上两盏描金薄胎白玉碗,里面是熬得浓稠的碧粳米粥,配着几碟精致的小菜:酱瓜、腐乳、一碟嫩得能掐出水的鸡茸菜心。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瓷匙偶尔轻碰碗沿的细微声响。毛草灵眼观鼻,鼻观心,小口啜着粥,味同嚼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发顶、她的眉眼、她额角的纱布上。那目光带着病中的浑浊,却更深处,是几十年帝王生涯淬炼出的、洞穿人心的锐利。
“昨夜…辛苦你了。”皇帝终于开口,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他并未提栖梧宫的血腥,也未提皇后与大皇子的谋逆,只轻描淡写地点了一句“辛苦”,却蕴含着千钧之重。
毛草灵放下玉匙,微微欠身:“父皇言重。护佑圣躬,清除奸佞,乃臣媳分内之事。只是…未能及早察觉,累及父皇受惊,臣媳…万死难辞其咎。”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自责,将昨夜所有的惊心动魄和雷霆手段,都归结于一个“护驾不力”的惶恐儿媳。
皇帝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分辨那恭顺下掩藏的真实。他缓缓道:“赫连勃…已将奏章草稿呈上。”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福禄。福禄立刻躬身,将一卷明黄缎面奏本恭敬地捧到毛草灵面前。
毛草灵心头一跳,双手接过。展开,正是赫连勃连夜草拟的弹劾皇后与大皇子、请旨严办的奏章。字字如刀,证据确凿,条理分明,将栖梧宫昨夜发生的一切,包括刘永的口供、密报、令牌、账册,都做了详尽的陈述,唯独…隐去了所有指向东宫和“鹞鹰”的线索!奏章的最后,是赫连勃力透纸背的请旨:废后,圈禁大皇子,诛杀刘永、高德海等一干首恶,彻查余党!
“赫连爱卿…老成谋国。”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依你看…如何?”
如何?这是试探!皇帝在问她,这份奏章,这份几乎将皇后一系彻底钉死的奏章,该如何处置?是立刻准奏,掀起滔天巨浪?还是…按下?
毛草灵的心在胸腔里急速跳动,血液奔涌冲上头顶,又被她强行压回冰冷的四肢百骸。她抬起眼,目光迎上皇帝深不见底的审视,清晰而缓慢地开口:“赫连大人所奏,句句属实,铁证如山。皇后与大皇兄…罪在不赦。”她先定了基调,肯定了奏章的核心内容。
“然…”她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如今京畿内外,人心浮动。北境戎狄虽退,然虎视眈眈之心未死。南方水患初平,流民安置未妥。若此刻骤然废后囚储,朝野必生剧烈震荡。恐…予外敌可乘之机,亦令天下百姓惶惑不安。”她将目光投向皇帝,眼神里是纯粹的忧国忧民,“臣媳斗胆,恳请父皇…暂缓明发此诏。”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艰难地权衡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