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彦舒蜷缩在冰冷的瓦砾中,身体因剧烈的干呕和无法抑制的悲恸而剧烈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将灵魂深处的恐惧与绝望都哭尽。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血污泥灰,在脸上冲出沟壑,滴落在身下焦黑的木炭上,发出微不可闻的“滋”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呜咽才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抽噎和粗重急促的喘息。
极度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垮了他的四肢百骸,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困难。意识在虚脱的边缘沉沉浮浮。
一双枯瘦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扶住了他因脱力而软倒的肩膀。没有言语,只有一股沉稳的力量支撑着他,让他不至于彻底瘫倒在这片污秽冰冷的焦土之上。
“阿弥陀佛。”慧明和尚低宣一声佛号,声音里带着深切的悲悯,“小施主,随老衲来。此地不可久留。”
顾彦舒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老和尚那张在渐浓暮色中显得愈发清癯的脸。那双温和的眼眸里,映着城门口胡兵篝火的微光,也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
一丝本能的戒备再次升起,但身体深处那几乎将他吞噬的疲惫和腿上传来的阵阵灼痛,瞬间就将这丝戒备冲得七零八落。他挣扎着想站起,却双腿一软,险些栽倒。
慧明和尚立刻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臂。那看似枯瘦的手掌,却蕴含着远超其外表的稳定力量。“莫急,慢慢来。”
他低声说着,一手稳稳搀扶住顾彦舒,另一手拄着木杖,引着他向身后更幽深曲折的巷陌深处挪去。
顾彦舒几乎是被半搀半拖着前行。腿上的伤口每一次与地面摩擦,都带来一阵钻心的灼痛和牵扯感,让他额头冷汗涔涔。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哼出声,只是将怀中冰冷的乌木剑匣抱得更紧,仿佛那是支撑他残存意志的支柱。
老和尚对这片化为焦土的城池似乎异常熟悉。他带着顾彦舒在断壁残垣间穿行,避开大路,专挑那些被巨大房梁和倒塌山墙遮蔽的狭窄缝隙,七拐八绕。
脚下是厚厚的瓦砾灰烬,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不时有碎瓷或尖锐的木刺从残骸中探出,稍不留神便会划伤脚踝。
四周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尸体腐败前的甜腻腥气。黑暗中,隐约传来老鼠啃噬骨头的窸窣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终于,在一处被烧得只剩半截土墙、几乎被一堆巨大的焦黑梁木完全掩埋的角落,慧明和尚停下了脚步。他松开搀扶顾彦舒的手,示意他靠墙稍等。
自己则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搬开几块覆盖在墙根处的、半熔化的琉璃瓦碎片,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混合着土腥、霉烂和陈年菜蔬气味的阴冷气息,从洞口中幽幽散出。
“便是此处了。原是这户人家的菜窖入口,上面房屋虽塌,幸而这入口被断梁和瓦砾盖住,反倒隐蔽。”
慧明和尚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小施主,小心些,老衲先行一步探探。”
老和尚动作异常灵巧,如同狸猫般,俯身便钻了进去,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片刻后,里面传来他低沉的招呼:“小施主,下来吧,里面还算稳妥。”
顾彦舒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一丝寒意从脊背升起。但他别无选择。城门口胡兵篝火的光影和笑骂声,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提醒着他留在地面的危险。
他深吸一口气,将剑匣小心地斜挎在背上,忍着腿上剧痛,学着老和尚的样子,俯身钻入洞口。
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里面空间极其狭小逼仄,高度仅能勉强容人弯腰蹲踞,宽度也不过几步见方。脚下是冰冷的、湿滑的泥土。
窖壁是夯实的土墙,触手冰凉粘腻。角落里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陶瓮瓦罐碎片。
唯一的光源,是洞口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城门口篝火的反光,勉强勾勒出老和尚盘膝坐在角落的模糊轮廓。
“委屈小施主了。”慧明和尚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歉意。
顾彦舒摸索着,靠着一面还算平整的土墙慢慢坐下。冰冷的湿气立刻透过残破的衣衫,侵入肌骨,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腿上的伤口在相对静止下来后,那灼热的跳痛感反而更加清晰、剧烈,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皮肉里反复穿刺。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伸手想去按住伤处,指尖却触碰到一片异常滚烫的肿胀皮肤。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慧明和尚似乎在解他那个破旧的褡裢。接着,一股清苦的草药气味在浓重的霉味中弥漫开来。
“小施主,腿伤耽搁不得了。”老和尚的声音靠近了些,“老衲略通岐黄,可否让老衲看看?”
顾彦舒犹豫了一下。在这黑暗狭窄、与世隔绝的地窖里,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僧人,他残存的警惕心再次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