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皮肉之苦,远不及他脑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来的让他难受。
他从未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这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混乱情绪,就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他是谋士!
是计谋百出,运筹帷幄的智囊!
可现在偏偏……
之前外出探查,被骠骑斥候射杀的亲卫,那临死前,或空洞或带着莫名意味的眼神,与李老四那张刻满怨毒的脸庞,交织重叠,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为什么?
眼前的这个战局,忽然之间就让他看不懂了呢?
诱敌深入,焦土战术,侦查敌情,似乎每一步都是正确的策略,都是在当时最应该做的,并且也最重要的事情,可为什么偏偏组合到了一起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般的模样?
程昱原先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现在忽然发现他其实一直都在旁人的掌控之中!
他甚至连底层的兵卒百姓都掌控不了,都不知道这些兵卒百姓在想着一些什么!
程昱原本也是寒门,原本也可以和百姓民众坐在田埂上聊天,可惜他现在屁股高了,所以蹲不下来,也弯不下腰,自然也不清楚这些百姓兵卒,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的模样。
难道不应该是为了『大汉』,为了『忠义』,努力奋斗,努力吃苦……
么?
『将军,医师说您需要静养……』之前跟着程昱外出侦查,幸存的一名亲卫陈伍,低声劝道,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不!』程昱下意识的猛地挥手,动作牵动伤口,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眼神却更加阴鸷。
『静养?』程昱因为焦虑而导致的嗓子嘶哑,声音像是石块和青砖压在一起相互摩擦,几乎是下意识的嘶吼道,『骠骑就在城外!他们等着看我笑话!等着看我像条鱼一样,被他们钓上岸,开膛破肚!他们……』
程昱猛然间看到了亲卫陈伍瞳孔里面那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形象,便是如同冰水淋头而下。
他明白亲卫跟他说要『静养』二字的意思了。
什么时候,他变成了这般模样?
丑陋,胆怯,恐惧,惶恐,甚至是迁怒他人,肆意发泄情绪……
是因为外界的压力?
还是因为内心的怯懦?
程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嗓子眼里的铁锈气息吞咽下去,『让人准备热汤……某,某要沐浴更衣……』
程昱猛然间,意识到他自己的情绪出现了重大的问题!
他必须进行相应的调整。
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不是他先疯掉,就是温县的守军兵卒先垮掉!
沐浴更衣,重新穿上全新的衣裳,将长发整理好,将胡须理顺,再换上一尘不染的头冠,程昱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过来了。
那个『冷静』的,『睿智』的程昱,又重新『活』过来了。
为此,程昱还特意带着亲卫,围绕着温县的城防,巡查走了一圈。
不是真的为了检查防御的工事,也不是为了体察兵卒的困难,而是以这种形态,这种模式,向温县内的百姓兵卒宣告……
他胡……
哦,他程仲德,又回来了!
果然,温县上下的『叽叽喳喳』,似乎少了一些。
外表回来了,这很容易。
可是……
内核呢?
他端坐于案前,熏炉里昂贵的香料袅袅升起,试图驱散空气中残留的焦糊与血腥气。
崭新的深衣锦袍妥帖地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髯垂落胸前,玉冠束发,光可鉴人,俨然又是那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曹营智囊,河内砥柱。
可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些相互矛盾的情报,以及自己前往侦查带回的染血木牍,似乎又在他的面前舞蹈,扭动,发出无声的嘲笑。
程昱脸上维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他告诉自己,混乱是暂时的,迷雾终将散去,他程仲德,依然握有拨云见日的智慧。
『报——!』
一声急促的通报声,打破了程昱刻意营造的宁静。
一名低级军校连滚带爬的拜倒在下首,脸上混杂着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神色,『启禀,启禀将军,东,东门水井……水里有毒!』
『什么?!』程昱猛地站起,精心维持的优雅姿态,仿佛瞬间啪的一声,裂开一道缝隙。
他紧紧的盯着那军校,双手紧握在一起,『到底什么情况!说清楚!』
那军校叩首而报,『今天,今天早上……汲水的兵卒和百姓……喝下去不久……就,就是腹痛如绞,上吐下泻!已有……已有十几人倒下!小的叫医师前来医治……医师说,说,可能是井水里……井水里被人投毒!有人投毒!』
军校的声音里面,带着一些慌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