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俺听您的,今天俺与您舅老爷同床共眠,哈哈哈。”江德州从椅子旁站起身往炕边上挪了一步,双手伸到被窝下面,“这炕真热乎,一定舒服……”
风掀起窗纸一角,钻进了屋子,江德州晃晃脑袋,把挡在眼前的一绺散发撩开,他的眼睛不经意地瞭过窗外,窗外突然闪过一个黑影,他顾不得与海秉云打招呼,扭身钻出了屋子,三步两步蹿到屋门口,扯开两扇虚掩的木门跳了出去,朝着黑影厉声问:“谁?!”
来不及离开的四婶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垂着无处安放的双手,磕磕巴巴回答江德州的话,“俺,俺是巧姑的四婶,俺想问问您要热水不要?”
“嗷,是她四婶呀,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觉呀?等人吗?那一些出去看社火的抗力不是都回来了吗,您还等谁?”江德州攥紧了拳头,这个女人在这儿站了多久了?刚才他与海秉云说的话非常重要,倘若有什么纰漏,罗一品他们的计划将竹篮打水一场空。
四婶平稳了一下心情,用手掌把从头上垂下的一缕散发抿到耳后去,往前踮了一步靠近江德州,她的话压在嗓子眼里,“是,俺在等人,俺在等一个女人回来,她不回来俺不敢关门睡觉。”
江德州全身猛然觳觫了一下,眼前的女人话里有话,她定是发现了梅三姑的行踪,定是听到了他和海秉云的对话,她想做什么?昨儿夜里,孟数把巧姑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他,说巧姑有一个痛苦不堪的童年,在母亲与养父的凌暴下长大,饱经磨难的生活让她嫉恶如仇,值得大家信任。也提起过眼前的女人,寥寥几字,说她四年前被善良的巧姑收留在店里做帮佣,当年她是和她的男人一起来到赵庄,她的男人在三年以前忽然消失了,至今杳无音信。
江德州用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搔头抓耳,“她四婶,您是不是有梦游症,这深更半夜,您可别吓唬俺呀,屋里只有俺们两个老头子,哪儿来的女人。”
“跟舅老爷在一起的女人,俺等她平安回来。”四婶不紧不慢吐出一句话,这句话里“平安”两个字带着一定的分量。
霎那间,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江德州背起手倒退了两步,他血管里的血液以惊人的速度奔流,他屏住了呼吸,天这么冷他满头冒汗。
时间在焦虑中一分一秒地缓慢地流逝,江德州用他那双身经百战、能穿云破雾的视线,透过灰蒙蒙的暮景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女人深深地垂着头,似乎在酌量将要出口的话。
僵持了一会儿,四婶突然情绪激动,声音哽咽,“老人家,俺不是坏人,俺之所以苟且偷生,只为了报杀子之仇。”她说着“噗通”跪了下去,面对着江德州连着磕了三个头,“老人家,请您老放心,俺秋葵经历过生死,经历过一下失去四个孩子的痛苦,请您相信俺,俺不会把今儿听到的说出去。俺虽是一个女流之辈,知道国仇家恨,俺不知怎么说才能让您老相信俺,一言难尽呀。”
“快起来,起来说话。”江德州见不得别人流泪,他想把不知什么时候从眼眶里溢出来的眼泪憋回去,憋不住,顺着他憔悴的脸颊淌了下来。“她四婶,您别激动,咱们进堂屋坐下慢慢聊,夜黑声音高,别让外人听到,俺相信您的每句话。”
“俺,俺不进屋了,俺就在这儿说,”四婶嘴里嚼着泪水,一字一句地说:“四年前,俺的大丫头带着她的弟弟妹妹在村口放风筝……”
四婶名叫秋葵,她的家住在离着赵庄二十几里路的坝上村,村子不大不小,有三百多户人家,几乎都是佃户。四年前的春天,四婶家三个孩子跟着村子的几个孩子在河坝上放风筝,天空飞过几架飞机,孩子们不知道那是鬼子的飞机,嘻嘻哈哈跑着、笑着、追着,飞机从屁股后面扔出几枚黑色的“鸡蛋”,孩子们仍然没有发现危险降临,昂着头盯着一个个“鸡蛋”飞驰电掣般落地,随着晴天霹雳的爆炸声,血雨残肢从天而降,断线的风筝在半空盘旋哀鸣。
身怀六甲的四婶受不了一下失去三个孩子的打击,变得精神失常,她抱着孩子的旧衣服磕磕绊绊穿梭在泥泞的废墟里呼喊,呼喊她的孩子们回家吃饭,不幸坠入一口水井,乡亲们把她救上来送回了家。前两天她不吃不喝浑浑噩噩昏睡,嘴里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三天后,她的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丈夫赶紧找来郎中,郎中给她号了半天脉,最后摇摇头说:“如果她再滴水不沾,命不久矣,没救了,没救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跟着她的魂坠入了井底。”
四婶的男人邵强,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把他钢板似的脊背紧紧靠在断墙上,拳头握成了铁拳,一拳砸倒了支离破碎的门廊子,婆姨和婆姨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唯一的指望,可是,老天连这点盼头都不想给他留下,不仅夺走了他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还要夺走他的婆姨,他伤心欲绝,抱着婆姨在泥浆里爬行,一步一步挨近井沿,低头看看波光潋滟的水井,再看看怀里昏迷不醒的婆姨,他仰天长嚎:“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