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刘岐答得很果断:“在我不会怨恨他威胁他的前提下,是有一些的。”
“他有两幅心肠,一幅为君,一幅为人,为君之心占了上风,做人便不是很称职了。”
“凡肉体凡胎者,便不可能摒弃人性。”刘岐声音渐低:“权欲,自私,贪婪,不甘,这些也皆是他的人性,他也会矛盾,摇摆。”
“他原是情感充沛的敏觉之人,当年舅父宁可在宫门前断臂,他不会没有分毫触动,他只是不敢面对。”
“我是母亲和舅父的遗物,他心底那一寸幽微的摇摆,便是我的兵刃。”刘岐道:“我试过了,是可用的,当年我便是凭此活下去的。当然,它微小到犹如一点星火,随时也会熄灭,所以不能存有它会一直存在的幻觉。”
他像是解释给帐外人听,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而这是少微从未触摸过的复杂人性,她心底缓缓惊起一层波澜,脊骨处也丝丝发寒。
她是世上最大胆的人,此刻竟也因为这看不着的东西而感到一丝恐惧。
她感到恐惧的是:刘岐仍相信他的父亲待他是有一丝父爱的,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坚定不移地走在了报仇的路上。
少微尝试着想象,若自己自幼得秦辅用心疼爱,彼时在那石屋内,她固然还是会杀他,因为谁也没有阿母重要,但她动手之时与动手之后,当真可以做到没有丝毫痛苦吗?
如此想来,秦辅为人还是有一处“优点”的,至少不曾疼爱过她,不曾拿她当人对待,态度从一而终,好歹能让人恨他恨得纯粹。
相较之下,若已恨到极致,却仍要直面对方仍有一丝情感残余,反而比承认那人完全无情来得更残酷。
这不是天真,是自我熬煎的清醒和行走在人性悬崖边沿的博弈。
少微这才彻底明白刘岐说过的那柄可为他所用的双刃剑。
少微喜欢用刀,因为刀尖朝向敌人时,刀背绝不会伤到自己。
剑却不同,它是双刃,伤人伤己,辗转于这把情感的剑下,会一直流血。
少微突然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帐中人影。
她的沉默让刘岐也跟随沉默,刘岐后知后觉,怔然后悔,她只是来看望他,只是问了一句有关他中毒的事,他何故要与她说这些他从未与人剖开的不堪算计?
少年垂下眼睑,低声道:“很卑劣,很虚伪吧。”
要凭着这样的幽微算计活下去,要扮演这样表里不一的孝子。
诚然,他未曾遮掩过自己所行之事,但将这些想法悉数剖明之后,此时面对她的沉默,竟感到无所适从。
她终于不再沉默:“是的。”
垂着眼睛的少年无声一笑,她历来坦诚,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竟还多此一举发问,显得更虚伪了。
“但那又如何?”少微的语气理所当然:“是他先更加卑劣,更加虚伪的。”
刘岐怔然抬眼看向她,榻是矮榻,与胡床几乎同高,他躺着,她坐着,他便需要微微仰视她,只见她坐得端直,黑衣黑辫黑眸,如地狱使者,正色说出对他这只卑劣虚伪之鬼的判决:“是他虚伪在先,你这样做,一点也没错。”
刘岐用了一些时间才真正意识到,这根本不是判决,是赦免。
“是,我该学他。”他缓缓说:“我本就像他,这也是我的卑劣优势之一。”
“优势就当拿来利用,管它是什么呢,我不是也在骗人吗?”少微:“我们是来做事来报仇来活命的,又不是来修那无垢圣道。待有朝一日仇报完了,再说那些有的没的不迟。”
刘岐静静看她,他早就知道,她鲜活到纵然隔着一道纱帘也很清晰。
她有动物般的凶狠和纯粹,蓬勃的力量感由内至外,似一只雪地里的虎,乃先天纯阳化身。
他是积蓄着无尽血腥仇爱的一团乌云,只待某一日化作暴雨,摧毁仇人也瓦解自身,这是他长久来所能想象的唯一终点。
此刻那团乌云被纯阳清光暂时遮挡,于是他也可以拥有这一瞬的释然。
而她在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不过我在为他调理身体,还给他炼了丹,明日便要送入宫中,你不介意吧?”
刘岐:“我介意你便不做了吗?”
少微:“那不行,我——”
刘岐笑着截过她的话:“你是来办事的,要以你自己的事情为先,我知道。”
这是她离开武陵郡时就已经同他说过的话。
少微满意点头,才道:“我是想与你说,你不要介意,这只是缓兵之计,我的丹药也并不能让他长生。”
刘岐又笑了笑,应了声“好”,才道:
“他此时也不能死。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当年舅父被污蔑通敌之事,已查明当初那所谓罪证是由当时的冀州州牧昌默呈入京中,而昌默之所以拿到此物,是他治下官员齐怀渭秘密奉上。我暗中审过齐怀渭,据他招供,当年那密信与罪证是凭空出现在了他的书案上。”
“那与匈奴往来的密信确是舅父笔迹……”刘岐道:“此事主谋尚未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