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惊天被齐司裳这番冰冷而露骨的话,说得哑口无言。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你的意思是……要我解散‘撼山门’?要我……对那帮阉狗,摇尾乞怜?”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只是要你保全自己,保全那些信你、跟你、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的兄弟们。”齐司裳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苦以卵击石,逞一时之快?”
“一时之快?”石惊天猛地一拍桌子,那厚实的红木桌面,竟被他一掌拍出了一片清晰的蛛网裂纹!
“齐司裳!”他怒吼道,“我石惊天的字典里,没有‘苟活’二字!我只知道,人活一世,当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兄弟有难,我若袖手旁观,那我还算个人吗?!”
他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嘎嘎作响。
“就说前几天!我麾下的副手,常飞,你还记得吧?当年在战场上,他替我挡过一箭!”石惊天双目赤红地说道,“就因为他在街上,看不惯一个锦衣卫校尉欺压卖菜的老妪,出手打断了那狗东西的一条胳膊!现在,锦衣卫下了海捕文书,满城通缉他!说他是‘蓝党余孽,意图不轨’!他如今就带着妻儿,藏在我那里!你叫我怎么办?叫我把他绑了,送去给锦衣卫,换我自己的平安吗?!”
听到“常飞”二字,齐司裳的瞳孔猛然一缩。
他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完了。
他知道,这已不是意气之争,而是死局。常飞,就是锦衣卫一直在寻找的那把,可以名正言顺地劈开“撼山山门”的利斧。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严厉:“惊天!你糊涂!你这不是在救他,是在害他!更是把整个‘撼山门’几百口兄弟,都推入了火坑!你必须立刻让他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我不!”石惊天梗着脖子,如同犟牛一般,“我石惊天对天发过誓,绝不抛弃任何一个兄弟!他锦衣卫有本事,就冲着我来!我倒要看看,我这双在死人堆里练出的拳头,和他朱元璋的屠刀,到底哪个更硬!”
“兄弟情义,大过天!”
这句话,他吼得斩钉截铁,震得整个雅间的窗棂,都嗡嗡作响。
齐司裳看着他,看着这个与自己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兄弟,看着他眼中那份宁折不弯的执拗与豪情,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再也劝不动他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个选择了入世的抗争,一个选择了出世的隐忍。他们之间的情义,终究还是要被这无情的时代,碾得粉碎。
齐司裳缓缓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惊天,你好自为之。”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石惊天一眼,那眼神中,有惋惜,有无奈,更有……一丝诀别般的悲凉。
而后,他转过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雅间之内,只剩下石惊天一人,独自对着一桌的残羹冷炙。他看着齐司裳离去的背影,胸中的怒火,渐渐化为了一片冰冷的孤寂。他喃喃自语:“司裳,你终究……是不懂我……”
他端起那碗齐司裳未曾喝完的酒,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化作了穿心的苦涩。
齐司裳走出得月楼时,暮色已悄然四合。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在天际涂抹出一片壮丽而凄婉的绛紫色,如同英雄泣血,染红了半壁青冥。这光芒穿过秦淮河上氤氲的水汽,将整座金陵城都笼罩在一层朦胧而暧昧的纱帐之中。
他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只是沿着河岸,缓步而行。
这条路,他走了六年。从最初刻意的躲避,到如今的麻木,他早已将自己融入了这市井的背景之中。然而今日,他却觉得这条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与陌生。
他的感官,在与石惊天那番激烈的争执后,变得异常敏锐。他能看到,河边的垂柳下,那个看似在打盹的渔翁,其斗笠的阴影里,藏着一双警惕的、不时扫视着过往行人的眼睛;他能听到,不远处茶馆里,那位说书先生口中那段关于“包公断案”的故事,讲得有气无力,早已没了往日评说“隋唐演义”时的慷慨激昂,因为那些关于英雄与反叛的故事,如今都是禁忌;他更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无形的、由猜忌和恐惧编织而成的大网,正越收越紧。
一队锦衣卫的夜巡番役,踩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从他身旁走过。为首的校尉,眼神阴鸷,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每一个路人的脸。
齐司裳垂下眼帘,微微侧身,将自己隐入路边的人群,让开了道路。他身上那件普通的青色儒衫,和他那副从容淡泊的神情,是他最好的伪装。校尉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未作停留,便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一个靠抄书为生的穷酸书生,在这座庞大而冷酷的帝国都城里,比一粒尘埃还要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