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鸡鸣巷,静心斋。
齐司裳端坐于那张被墨迹染上岁月痕迹的书案之后,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他面前,没有笔,没有纸,只有一碗尚在冒着丝丝热气的、浓黑的汤药。药气苦涩,混杂着数种活血化瘀、接续断骨的珍稀药材的味道,在这间清雅的书斋中,显得格格不入。
内室的床榻上,躺着“智囊”闻人博。
他已昏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齐司裳用他那至阳至纯的混元真气,为他推宫过血,稳住了几乎要离体而去的魂魄,又以精妙的手法,为他接上了那根被硬生生打断的臂骨。肉体上的伤,在“大明军中第一高手”那神乎其技的手段下,总有愈合的希望。可精神上的创痛,却如同一座崩塌的雪山,将这位昔日里总是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青年,彻底掩埋。
即便是深沉的昏睡,也不能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的眉头死死地锁着,眼皮下的眼珠疯狂地转动,干裂的嘴唇不住地翕动,仿佛在与无数看不见的鬼魅搏斗、嘶喊。
“门主……门主!小心后面!是‘缚龙索’!”
“火!好大的火……慧娘嫂子!磊儿……快跑啊!!”
“别……别杀我爹……别杀我爹……”
断断续續的、飽含着無盡恐惧与悲痛的梦呓,如同一柄柄无形的、淬了剧毒的冰锥,一次又一次,从内室传出,狠狠地,扎在齐司裳的心上。
齐司裳面无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
那张清俊儒雅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六年如一日的隐居修心,早已让他学会了如何将所有激烈的情绪,都锁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座寒潭之下。然而,若有内家高手在此,便能感觉到,他周遭的空气,正以一种极不寻常的频率,微微地、粘稠地扭曲着。他体内那股与天地同息的《混元一炁功》真气,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却又被死死压抑着运转。那不是平日里温养身心的涓涓细流,而是即将冲破万丈堤坝的、毁天灭地的洪流!
他听着闻人博的呓语,在脑海中,将那晚的血战,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拼凑、还原。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韩渊那张挂着猫戏老鼠般微笑的、阴鸷的脸。
他看到了那个叫凌绝的、不男不女的宦官,那根漆黑如墨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毒指。
他看到了卧虎庄那扇被攻城槌撞得粉碎的、象征着兄弟最后尊严的大门。
他看到了那场将所有希望都浇灭的箭雨,看到了无数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惊愕与不甘中倒下。
他看到了常飞被吊在囚车上,那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惨状。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石惊天的妻子,那个总是温柔地笑着,唤他“齐先生”的、贤淑的女子林慧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脸上绽放出的、无比刚烈决绝的笑容。她抱着他们的儿子,撞向了那冰冷的石狮。
血,如桃花,在石上,凄然绽放。
最后,他看到了他的兄弟,那个顶天立地的“撼山神拳”石惊天。他看着他双目尽赤,看着他仰天咆哮,看着他以一种最惨烈、最辉煌的方式,震碎了自己的心脉,选择了站着,死去。
英雄,末路。
“砰!”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闷响。
齐司裳身前的梨花木书案,那厚实坚硬的桌面,竟无声无息地,向下凹陷,现出一个清晰的、布满了蛛网裂纹的掌印!
而他的手,依旧平放在桌面上,甚至没有半分颤抖。
闻人博的呓语,终于渐渐平息,化为沉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他太累了,身体与精神,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齐司裳缓缓起身,走到内室,为他盖好被角。他看着闻人博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年轻的脸,心中那片被死死压抑的寒潭,终于有了一丝涟漪。
“睡吧。”他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睡醒了,一切……都会了结的。”
他走出内室,掩上房门。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他没有再迟疑,走到墙角,拿起了一把靠在那里的、毫不起眼的铁锹,又从门后,寻了一块平日里用来垫桌脚的、厚实的榆木板。
他推开静心斋的门,走了出去。
雨后的金陵,街面上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发亮,倒映着行人匆匆的、麻木的身影。
齐司裳走在人群中,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依旧是那副从容淡泊、仿佛与世无争的神情。他一手扛着铁锹,一手夹着木板,像一个要去城外修补自家茅屋的、落魄的乡下教书先生。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