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在这楼里,守了三十年,守的,不是这些要人命的卷宗,守的,是那些被这些卷宗,毁掉的、无辜的人命。”
“胡惟庸、李善长、蓝玉……咱家亲眼看着,韩渊那个狼崽子,是如何一笔一划,将这些泼天的富贵,变成了满门的血腥。”
“咱家的这条命,早已不值钱了。临死前,能看到有人,敢向他挥刀,也算是……给这三十年的孤寂,找个伴儿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快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苏未然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孤独的、苍老的背影。
她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她对着那个背影,无声地,深深一揖。
而后,她身形一晃,如同一缕青烟,向着楼上,飞掠而去。
前厅之内,重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那豆大的、昏黄的烛火,在静静地,燃烧着。
老太监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一滴浑浊的、不知是茶水还是泪水的东西,从他空洞的眼眶中,缓缓滑落。
“皇后娘娘……”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老奴……尽力了……”
三楼,西侧,第三排,第七个架子,最上层。
苏未然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了这里。
楼内,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与尘埃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如同一座座沉默的、由秘密与谎言构成的黑色森林,将她牢牢包围。
她找到了那个位置。
一个黑色的、上了锁的铁盒,静静地,躺在最高处。
她飞身而起,轻巧地取下铁盒。锁,是寻常的铜锁,她只用一根发簪,便轻易打开。
盒子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用黑色丝绸,精心包裹着的、陈旧的卷宗。
卷宗的封面上,用朱砂,写着两个娟秀,却也触目惊心的篆字——
青鸾。
苏未然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她颤抖着手,解开了那根早已褪色的丝带,缓缓地,展开了那份,埋葬了她整个家族,也定义了她前半生的……判决书。
不肯招。上‘弹琵琶’之刑。招认,曾于洪武十三年四月十二,驾车送主人苏哲,至城西金佛寺,与胡党中人秘会。”
“犯人李嫂,苏府厨娘。初不肯招。上‘刷洗’之刑。招认,曾见主人深夜在家中,与一陌生男子,绘制京城布防图。”
……
每一份记录,都大同小异。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名称。每一份供词的末尾,都没有签名,只有一个个早已模糊不清的、深红色的、仿佛依旧在泣血的,指印。
苏未然看着这些,脸上,没有了表情。
她在诏狱中长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所谓的“供词”,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在那个人间地狱里,莫说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便是一块铁,一塊石,也能让它“开口说话”。
她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她翻开了,那决定性的、最后一组文书。
那是,一份份由当时还仅仅是锦衣卫百户的韩渊,亲手书写,并呈送给上级的,秘密报告。
“……职部韩渊,奉命追查户部苏哲一案。经查,有匿名者举报,苏哲与胡党往来甚密。此乃举报信原件。”
“……职部连夜提审苏府家仆,初皆不肯招。后经‘开导’,终吐实情。此乃供词。”
“……职部于苏哲书房暗格之内,寻获其与胡党勾结之密信一封。笔迹确凿,铁证如山。”
“……综上所述,户部主事苏哲,身为朝廷命官,不知感念皇恩,反而勾结奸党,意图谋逆,其心可诛,其罪当灭!职部恳请指挥使大人明断,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一份,又一份。
字字,都透着“忠勇”。
句句,都喊着“国法”。
苏未然看着那些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看着那一个个由韩渊亲手签下的名字,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恶臭的毒液,正顺着她的血管,疯狂地,逆流而上,瞬间,便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的五脏六腑!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那个将她从“地狱”中救出的“恩人”。
原来,正是那个,亲手将她全家,推入地狱的,刽子手!
他亲手,罗织了罪名。
他亲手,伪造了证据。
他亲手,屈打成招。
他亲手,将一个忠心耿耿的、一心为国的大明臣子,和他的整个家族,都钉在了“谋逆”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而他这么做的理由,又是何其的简单,何其的……可笑。
只因为,她的父亲,挡了别人的路。
只因为,他的上司,需要一份“功绩”。
而他,韩渊,便将这份血淋淋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