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女子。
她撑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伞面之上用写意的笔法绣着几支淡雅的墨竹,雨珠顺着光滑的伞面滚落,如同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中女官常服,那衣料并非是奢华的绫罗绸缎,而是一种质地极为柔软的上等素锦,剪裁得体,腰间的束带上悬着一枚小巧的、雕刻着祥云图案的白玉佩,走动之间,既不张扬,却又在每一个细节之处,都透着一股属于皇家特有的精致与考究。她的身形高挑而又匀称,步履轻缓,每一步落下,都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在那湿滑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子路上,竟是滴水不沾,宛如凌波而行的仙子。
当她走得近了,苏未然才看清她的面容,饶是她自己也算得上是人间绝色,此刻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惊艳之感。那女子年约双十,生得是眉如远山含黛,眸若秋水横波,琼鼻樱唇,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她的美丽并非是那种充满了侵略性的、勾魂夺魄的妖艳,而是一种更为内敛的、如同被江南烟雨浸润了千年的上等美玉般温润、端庄而又大气的美。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那微笑既表达了对眼前这位传说中人物的尊敬,却又丝毫不失其身为皇室密使的气度与威仪。
然而,齐司裳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她那绝美的容颜之上,而是凝视着她那双看似温柔平和、实则却仿佛是一潭深不见底、不起半点波澜的湖水的眼睛。他从那双眼睛里读不出任何属于她自己的情绪,那里面只有一种近乎于宗教般的虔诚的光,那是一种将自己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彻底献祭给了某个更高存在之后才会拥有的、绝对的平静与幸福。仿佛她此生的唯一意义,便是作为一面最光洁的镜子,去完美地映照出她所侍奉之人的意志与光辉,而她也在这份绝对的、心甘情愿的奉献之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至高无上的价值。她便是建文帝最信任的心腹,女官阮语薇。
她走到两人身前数尺之处,停下脚步,缓缓地收起油纸伞,露出了那张毫无瑕疵的美丽脸庞。她对着齐司裳盈盈一拜,那姿态优雅得如同教科书般标准,声音更是轻柔得如同江南的春雨,润物无声,却又能轻易地滴入人的心底。
“奴婢阮语薇,奉皇上之命,特来拜见齐先生。”
她的自称是“奴婢”,称呼是“先生”,这一句话便已将彼此的身份与她此行的目的清晰地摆在了台面之上。
齐司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皇上?”
阮语薇的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在提到这两个字时,竟奇异地多了一丝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彩,那是一种混合了崇拜、爱恋以及一种将自身完全奉献出去之后所获得的、极致的幸福与满足的光彩。她从怀中取出一封用明黄色丝绸包裹的、盖着玉玺朱印的信函,双手恭敬地呈上。
“太祖高皇帝,已于一月之前,在乾清宫宾天。”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如今临朝称制的,乃是当今的建文皇帝,陛下。”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未然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那握着剑柄的手不受控制地猛然收紧,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个让她家破人亡、沦为孤儿、认贼作父、在无边黑暗中挣扎了十八年的罪魁祸首……就这么死了?她以为自己会狂喜、会大笑、会痛哭流涕,可这一刻,她的心中竟是一片空荡荡的茫然,仿佛那支撑着她走过所有屈辱与痛苦的最后一根支柱,也随着这个男人的死亡轰然倒塌了。
而齐司裳的反应却更是出乎她的意料,他脸上没有惊诧也没有喜悦,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有过。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山峦,而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他这数年来所有的压抑与悲愤,也仿佛吐尽了一个时代所有的血腥与杀伐。
“一座压在天下所有人头顶的大山,终于塌了。”他轻声说道,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这山谷的微风吹散,却又重得让苏未然的心都为之一颤。
他没有去接那封信,因为他知道信中的内容绝不仅仅是通报一桩死讯。
阮语薇看着他,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赞赏,她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她缓缓地将信收回袖中,继续用她那不疾不徐的轻柔语调说道:“陛下登基之后,日夜勤政,以仁孝治天下。然诸藩王恃功骄横,拥兵自重,尤以北平燕王为甚,其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若揭。陛下为保我大明江山永固,为使天下苍生免遭二次涂炭,在征询了齐泰、黄子澄等几位顾命大臣的意见之后,已然下定决心。”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狂热的理想主义光辉。
“削藩!”
这两个字如同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入了这片宁静的山谷之中。苏未然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而齐司裳那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也瞬间再次紧紧地锁了起来。他眼中那仅存的一丝如释重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忧虑。
……
当日,阮语薇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