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看?”苏未然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齐司裳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竹窗。窗外,雨已经停了,一轮残月从云层的缝隙之中探出头来,将清冷的、如水银般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山谷。
“先帝用的是屠夫的刀,”他看着那轮残月,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他杀人从不讲道理,也从不找借口。他要你死,便一刀下来,将你连同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所有一切都斩得干干净净,血肉模糊。这刀很凶很恶,天下皆惧,但也正因为如此,那刀势大力沉,反倒让人不敢轻易妄动,只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而这位新君……”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无尽悲凉的自嘲,“他想用的,是书生的笔。他要以仁义为名,以祖宗法度为墨,为你画地为牢。他要告诉你,他杀你不是因为他想杀你,而是因为你错了,错得违背了天理,违背了人伦。他要让天下人都看到,他这一笔下去是何等的光明正大,何等的理所应当。”
“这笔看起来比刀要文雅得多,要干净得多。可是,未然,”他转过头看着苏未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一种早已看透了结局的深深的疲惫,“对于那些即将要被宰割的牛羊而言,无论是锋利的屠刀还是尖锐的笔锋,又有何分别呢?终究都免不了一场血光之灾。更何况,你永远不要低估一个书生在拿起屠刀之后,会变得比真正的屠夫还要残忍百倍。”
他看着苏未然,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于北平的那头猛虎而言,屠夫的刀尚可敬畏,因为那代表着纯粹的力量。而书生的笔,却只会激起他最彻底的反抗与蔑视。一场比我们之前所经历的还要惨烈十倍的战争,恐怕已经不远了。”
苏未然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他那平静的外表之下所隐藏的是何等超越了常人的政治远见,与何等深沉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文华殿内灯火通明。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气,但更多的则是一种急于开创一个与祖父时代截然不同的“仁政盛世”的理想主义光辉,他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下方那两位他最信任的儒家恩师。
兵部尚书齐泰与太常寺卿黄子澄。
这是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深夜议事,而议题的核心,便是“削藩”的具体方略。齐泰作为兵部尚书,又是“削藩”政策最坚定的倡导者,率先出班奏对,他一身绯红色的朝服,神情激动,慷慨陈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回响:“陛下!《周礼》有云,‘建官惟百,众惟征士’,其意便是天下兵权当尽归于天子一人,此乃王道之基,社稷之本!太祖高皇帝当年分封诸王,意在令其屏藩王室,拱卫京师。然时移世易,如今诸王拥兵自重,在封地之内自设官署,自征赋税,其势已成国中之国,此乃违背太祖高皇帝之本意,更是动摇我大明江山之国本!此等祸患,若不趁早剪除,他日必成心腹大患,悔之晚矣!”他的话引经据典,将削藩提升到了维护“祖宗法度”与“国家正统”的绝对高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法理正义性。
他身旁的黄子澄则立刻上前一步,将这套宏大的理论,落实到了具体的、在他看来“万无一失”的策略之上。他跪倒在地,对着建文帝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急切,仿佛已看到燕王朱棣兵临城下的那一日:“陛下!齐大人所言,字字珠玑!臣以为,削藩之事,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缓!然燕王朱棣,在诸王之中,势力最强,战功最著,其人更是狡诈如狐,勇猛如虎。若我等一上来便直指北平,恐其狗急跳墙,负隅顽抗,届时战火一起,北境百姓必遭涂炭,此非陛下仁政之本意。”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自以为高明的智慧光芒:“故而,臣有一计,名为‘剪除枝叶,以孤其根’!我等可先从势力最弱、罪状最明显的周王朱橚、代王朱桂、湘王朱柏等人下手。此数人或荒淫无道,或骄横不法,早已在封地怨声载道,我等只需以朝廷之名,罗列其罪,发兵问罪,则可轻易擒之。如此一来,既可向天下展示陛下削藩之决心,又能震慑其余诸王,使其人人自危,不敢妄动。待将燕王之羽翼一一剪除,使其成为孤家寡人,届时,他是束手就擒,还是坐以待毙,便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了!我朝廷雄兵百万,钱粮充足,以泰山压卵之势,何愁区区一燕王不平?”
黄子澄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是老成谋国之言,既有策略,又显得仁慈,不愿轻易动武。年轻的建文帝闻言,龙颜大悦,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诸王一一降服,最终实现天下大治的完美画卷。他激动地走下龙椅,亲手将黄子澄扶起,赞道:“黄先生此计大妙!既全了君臣之义,又可免刀兵之祸,真乃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