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之上的朱棣,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只是自顾自地剧烈咳嗽着。直到一旁侍立的世子朱高炽,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又在他耳边低声劝慰了几句之后,他才缓缓地,抬起了那双浑浊不堪、充满了血丝的眼睛。他看着眼前的张昺与谢贵,眼神之中,没有了半分往日的威严,只有一种属于疯癫之人的、茫然而又空洞的恐惧。他突然,伸出那只干枯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张昺的衣袖,声音嘶哑地,哀求道:“张大人……谢将军……你们是皇上派来的好人……你们快……快去告诉皇上,告诉我的好侄儿……十二弟他不是我害死的……真的不是我……我没有谋反之心……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在这北平城里,为他守国门……求求你们……求求他,别杀我……我怕冷……我不想死啊……”
他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凄厉,绝望,没有半分的伪装,仿佛是一个被全世界所抛弃的、走投无路的孩童,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哀求。他那鼻涕与眼泪混杂在一起,将那张本就憔悴的脸,弄得更加污秽不堪。
谢贵这位久经沙场的悍将,何曾见过一位威震漠北的亲王,竟会落魄至此,他眼中那最后的一丝警惕,也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屑。而心思更为缜密的张昺,虽然依旧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心中却也在暗自盘算,看来这朱棣,确是在湘王自焚与朝廷高压的双重打击之下,彻底被压垮了心神,已然是不足为虑了。
然而,就在他二人心中都已对朱棣的“疯病”深信不疑,准备再虚与委蛇几句便告辞离去,好向金陵城里的主子们汇报这“喜人”的成果之时,一场谁也未曾预料到的、充满了黑色幽默的闹剧,却毫无征兆地,上演了。
只见朱棣在哭嚎了一阵之后,仿佛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突然止住了哭声,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了谢贵腰间,那柄象征着武将身份的、装饰华丽的佩剑。他眼中,突然,放出了一阵,奇异的光。他猛地,挣脱了朱高炽的搀扶,连滚带爬地,从床榻之上扑了下来,竟一把,抱住了谢贵那粗壮的大腿,口中,发出了孩童般的、充满了渴望的呓语:“剑……好漂亮的剑……父皇……父皇也有一把……给我……给我玩玩……”
谢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要将他一脚踹开。但一旁的张昺,却怕他伤了这位“金贵”的疯王爷,不好向朝廷交代,连忙上前制止。就在这拉拉扯扯的混乱之中,朱棣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真的将谢贵腰间那柄连着剑鞘的佩剑,给硬生生地,抢夺了过来。
他抱着那柄冰冷的、沉重的佩剑,如获至宝,脸上,露出了一个痴傻的、满足的笑容。他将佩剑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口中,模仿着战场之上将士们冲杀的呐喊声,在寝殿那狭小的空间之内,跌跌撞撞地,上蹿下跳,如同一只得了新奇玩具的猴子。
张昺与谢贵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脸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而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之中,朱棣,仿佛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向着一旁那尊用来镇宅的、由整块坚硬花岗岩雕琢而成的巨大石狮子,重重地,摔了过去。
“王爷小心!”朱高炽惊呼一声,连忙上前去扶。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生怕这位疯王爷,会在这场意外之中,磕着碰着,到时候,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朱棣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了那冰冷的石狮子之上。他手中的那柄佩剑,也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仿佛是摔得不轻,趴在石狮子上一动不动,口中,发出痛苦的。朱高炽与几名王府的内侍,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张昺与谢贵见状,知道今日的“探病”,已然是无法再进行下去了。他们看着那个被扶回床榻之上,依旧在哼哼唧唧、哭闹不休的朱棣,心中,那最后一丝的疑虑,也彻底地,烟消云散了。一个连路都走不稳,只能像个孩童般抢夺玩具的疯子,一个被自己的兄弟之死吓破了胆,只能在病榻之上苟延残喘的懦夫,又能对那远在金陵的、如日中天的新君,构成什么威胁呢?
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向着早已是心力交瘁的朱高炽,拱手告辞。
当他们终于走出那间充满了压抑与污秽气息的寝殿,重新呼吸到外面那虽然滚烫、却依旧带着几分清新气息的空气时,都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在他们看来,这场即将到来的、关乎帝国命运的南北对决,其结局,已然是,再无任何的悬念。
他们没有看到,就在他们转身离去之后,那座被朱棣用手掌“无意”间撑扶过的、冰冷的、坚硬的花岗岩石狮子基座之上,在那昏暗的、无人注意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