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又移向了金陵城那座红色的标记,并在其上轻轻一点。“他们信任他们的朝廷,信任他们的官僚体系,那么,‘瀚海龙庭’便腐蚀它。贫僧早已命‘血观音’秦钰绮,在金陵城中,布下了一张,由美色、金钱与人情所织成的网。她所要结交的,并非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兵部尚书或内阁大学士,而只是,那些能够接触到核心机密,却又地位不高、容易被收买的,中层官员。譬如,兵部职方清吏司里,一位负责抄录各地卫所兵力调动文书的主事,又或是,通政使司里,一位负责将地方奏章呈送御前的正七品给事中。只需要让这些人,在关键时刻,将一份紧急军情,‘不小心’地,延迟半日上报;或是在抄录圣旨之时,将一个关键的字眼,‘无意’间,写得模棱两可一些,便足以让千里之外的战局,发生翻天覆地的逆转。”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朱棣的脸上,那双亮得骇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预言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算计。“他们更信任他们所谓的‘名将’。贫僧几乎可以断定,一旦战事开启,建文那孩子在最初的试探受挫之后,必定会惊慌失措,届时,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能稳定军心的法子,便是启用一位出身高贵、名望卓著的勋贵之后来担任全军主帅,以彰显朝廷的威严与决心。而放眼整个金陵,最符合这个条件,也最受齐泰、黄子澄那等文官信任的,除了那位,在靖难之役中屡战屡败,最终开门投降的曹国公李景隆之外,还能有谁?此人志大才疏,骄横无能,却又偏偏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王爷您试想,当南军那五十万大军的指挥权,落入这等草包之手,那与将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交到三岁孩童的手中,又有何分别?届时,‘瀚海龙庭’甚至都无需再用那些阴谋诡计,只需派出几位顶尖的刺客,在两军阵前,将这位大将军的帅旗一刀斩断,便足以让那数十万看似声势浩大的乌合之众,在谈笑之间,作鸟兽散!”
“王爷,”姚广孝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郑重,也无比的,冷酷,“金陵朝堂上那些饱读诗书的儒臣们,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一场战争的胜负,有时并不取决于谁的军队更多,谁的盔甲更厚。他们更无法应对这种,从庙堂到江湖,从军心到粮草,无孔不入的,立体的总体战!这,才是‘瀚海龙庭’真正的力量!是这步,足以将整个棋局都彻底颠覆的奇兵!”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没有说话,但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却早已被一种混杂了兴奋、残忍与绝对自信的火焰所彻底点燃。他仿佛已经看到,在那遥远的南方,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巍峨帝国,其内部,早已被姚广孝这只无形的大手,布满了无数条看不见的、正在缓缓腐蚀着其根基的黑色丝线。他所要做的,便只是,在最恰当的时刻,点燃那根,引线。
然而,就在他即将要下达那道足以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颤抖的命令的刹那,他却出人意料地,问出了一个,与这满室的杀伐之气格格不-入的问题。他看着姚广孝,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甚至带着几分挣扎的情绪。“道衍,”他缓缓问道,声音,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你可知,这一步踏出,将会有多少生灵,因此而涂炭?将会有多少座繁华的城池,因此而化为焦土?又将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因此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姚广孝看着他,看着这位即将要掀起滔天血浪的雄主眼中,那最后一丝属于凡人的不忍,那张枯槁的脸上,竟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近乎于慈悲,却又冰冷至极的微笑。“王爷,”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却仿佛带着某种,能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贫僧一生,只信奉两件事。”
“其一,便是因果。”他缓缓地说道,“王爷您可曾想过,若无建文与他那两位老师的步步紧逼,若无湘王阖府自焚于烈火之中的那份决绝,又何来今日,王爷您这不得不反的,靖难之师?此乃今日之果,然其因,却早已种下。种在了那金陵城里,那些人的偏执与傲慢之中。今日我等所行之事,虽有伤天和,却也是顺天应人,是为这早已失序的天下,重塑一个新的因果。”
“其二,”他顿了顿,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直视着朱棣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都刻入对方的灵魂深处,“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王僧,您要的不是偏安一隅的苟活,您要的是这万里江山,是那九五之尊的宝座,是开创一个远迈汉唐的、属于您朱棣的,永乐盛世!那么这通往盛世的道路之上,所必须付出的,那一点点代价;这伟大画卷之下,所必须铺就的那一层,由枯骨与血泪所构成的底色,便是您,这位未来的千古一帝,所必须也必然要坦然接受的宿命。”
“贫僧所能做的,便只是尽最大的可能,让这场痛苦,来得更短暂一些;让这江山,在经历了这场必要的阵痛之后,能以更快的速度,迎来它真正的新生。”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的挣扎与不忍,也已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君临天下的决绝与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