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了一座学塾之外,这是云州最具盛名的一座学塾,他望向窗内那个严厉的夫子,以及身着各色衣裳的孩童,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旁听那夫子讲学。
夫子踱步在青石板地上,脚步声如同木槌,敲击着每一个幼小的心房。他身着灰布长衫,胡须花白如霜,眼神锐利如刀,每每扫过之处,便似寒气掠过,孩子们的头埋得更低了。蜷缩在最后一排的阿蒙,悄悄抬起眼,正撞见夫子袖口处若隐若现的戒尺尖。那尺子色泽暗沉,棱角处磨得光滑如镜,分明浸透了无数稚嫩掌心的痛楚与泪痕。
“阿蒙!”夫子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刺透了那孩子惊悸的心,“昨日的《三字经》,可曾背熟了?”
阿蒙只觉得浑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魂灵都似要飘出躯壳,只余一副空壳僵硬地立在原地。脑子里混沌一片,竟连一个起头的字也寻不着。夫子也不催促,只缓缓抽出戒尺。那尺子像是窥伺已久的长蛇,黄中带青的鳞纹,泛着冰冷的光,在闷热的空气里微微颤动着。
“背!”夫子再次开口,声音冷硬如寒冰。
阿蒙的嘴唇翕动,挣扎着吐出几个字,却断断续续不成章句。夫子眼中掠过一丝阴沉,那戒尺陡然扬起,带起一阵尖啸的疾风——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脆响,如同敲裂了一块薄冰,狠狠落在阿蒙摊开的掌心上。痛楚猛然炸开,迅疾如电,直抵骨髓深处。孩子的手掌仿佛瞬间被点燃,火辣辣地灼烧起来。他痛得倒抽凉气,浑身一颤,眼泪不听使唤地涌出,滚烫地砸在摊开的书页上,濡湿了墨字,洇开一小片模糊的蓝雾。那模糊的墨痕,恍如幼小心灵上被烙下的印记,新墨叠压着旧痕,疼痛也层叠着累积。
“再背!”夫子的声音再次传来,冷硬如铁。阿蒙拼命咬紧牙关,咽下呜咽,吸着鼻子,强忍钻心之痛,开始一字一字地背诵。那些字句仿佛带着痛楚的烙印,每一字吐出,都震得掌心余痛隐隐回荡。夫子面无表情地听着,戒尺仍握在手中,那冰凉的暗影悬在阿蒙头顶,像随时会再次坠落的利刃。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蝉鸣依旧嘶哑。当阿蒙背完最后一句,学塾里复又陷入一片死寂,只闻得几声压抑的抽泣,如细小的虫鸣,在浓重的墨汁酸馊气里时隐时现。阿蒙悄悄合拢滚烫发红的手掌,指尖微微颤抖。这痛楚的烙印,终究是刻进了掌纹深处——旧痕叠新墨,疼痛叠着疼痛,在蒙昧的混沌里,亦如墨汁渗入纸背,深黑浸透,勾勒出这些蒙童此生无法绕行的沉重轨迹。
那戒尺悬垂于头顶的幽冷暗影,比真实的抽打更持久地烙印在灵魂的暗室深处。它如一道无声的符咒,悄然渗入岁月——此后多少次翻越书山字岭,当指尖触及书页的刹那,阿蒙的掌心深处,总有一根无形之尺,带着凛冽的余威,在记忆里骤然扬起。
不知过了多久,那名叫阿蒙的少年率先起身作揖然后冲出学塾,其余学子也依次作揖离去。
那位夫子走出学塾,斜眼望向那个一直站在门外旁听的中年人,终是不忍心地开口,“既然来了,和我手谈一局吧。”
林青仙闻言只是作揖行礼,道,“时隔多年,能够返回云州,再见先生,再听一次先生的讲学,学生已然了却一桩心愿。”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的学生,早已不似当年模样,就不打搅先生的清修了。”
闻言,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夫子走远,林青仙这才起身,又回头望了望那座曾经求学的学塾,似作无声的告别,恍惚间,身形消散在原地。
不远处,感觉到林青仙已经离开的夫子心中气愤,你小子,不下棋,好歹追上来讨杯茶喝也行啊,还要当先生的求着你啊?就这么直接走,弄得先生好没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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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州,柳家。
庭院里,一棵老梧桐枝干横斜,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活字排印般密密麻麻印在书页上,字里行间便浮动着摇动的光影。柳生斜倚在竹榻之上,手中那册书卷已被翻得纸角微卷,泛出温润的黄色。他瘦长的手指轻轻翻动书页,偶有微风,便拂起几缕鬓边发丝,又悄悄溜过书页,仿佛也识得几个字了。
竹榻边置着青瓷小杯,杯中茶汤已经饮尽,唯有杯底残留些许清亮的茶渍,宛如一滴深色的墨痕,默默无声地浸染着杯壁。书页的清香与茶韵袅袅,混合着藤蔓间悄然溢出的青涩气息,竟氤氲成一片,弥漫于四周。
柳生目光凝注书间,忽然间,一只粉蝶翩然栖落在书页上。他翻页的动作稍稍一滞,蝶儿便受惊般飞起,掠过他专注的视线,翻飞着飞向远处。他方才恍然回神,目光重新落回字句之上,而额角已沁出几颗细小的汗珠。
此时,风又吹过,庭前柳枝低垂,一绺柳丝飘拂而下,竟如蘸了淡墨的笔尖,恰恰轻点在书页上“柳”字的旁边——好似他姓字之中那个“柳”字,竟是自己从书卷里生长了出来,又悄然滑落枝头,悄然飘浮于纸上,似有若无地点染着这方寸之间的墨香天地。
这庭院,这书页,这清风,连他额角微微的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