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深入骨髓的痛苦模样,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初见心上。
他默默退回冰冷的被窝,小手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整夜,他睁着眼,听着母亲压抑的呻吟,如此清晰地感受着“可能失去”的痛苦。
风掠过,枯枝上最后一片叶子应声而落。
墙头上瓦片间,仍可见昔日初家的青鸾徽章,如今翅羽残断,却依旧昂首。
又是一年春末的关隘风带着沙粒,拍在东极镇斑驳的箭楼上,发出细碎的裂响。
午后,一支赤焰帝国残兵蹒跚入镇。
铁甲上焦痕纵横,像被火舌舔噬过的瓦砾。
领头的老兵把半裂的铁盔夹在腋下,干裂的唇上凝着盐霜。
哑婆婆正扶着穆瑶在门外的青石板路上慢慢走动——穆瑶旧狐裘下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每一步都伴着压抑的轻咳。
老兵瞧见她们,忙摘下铁盔,声音沙哑却客气:“大娘,夫人,给娃们讨碗凉水,润润嗓子。”
穆瑶拢了拢旧狐裘,脸色苍白却带着笑:“进来吧,锅里还有早晨烧的姜茶,虽粗劣了些,也比凉水更解渴。”
老兵连声道谢,带着两个最年轻的兵士踏入门槛。
小院一角,灶膛里柴火噼啪,水雾升腾,映得来客脸上刀痕与尘土交错。
老兵双手接过粗陶碗,一口气喝下,喉结滚动,像荒原里被洪流冲刷的滚石。
他抹抹嘴,目光不经意落在穆瑶咳得微颤的肩头,神色一滞。
“夫人这咳喘……倒叫我想起旧年一桩皇宫轶事。”他压低嗓子,带着火灰的味道,“当年赤焰皇后也患过相似的阴损病,人瘦得风一吹就倒,后来却奇迹般缓了过来。”
穆瑶只当故事听,含着笑轻轻点头,指尖摩挲腕上的旧银镯,未置一词。
门槛边,初见正蹲在地上,小手把玩着一枚旧币。
闻听这段对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小手紧握,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他屏住呼吸,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老兵干裂的唇。
“听御林兄弟酒后闲谈,”老兵挠了挠焦卷的发辫,咧嘴一笑,露出缺角的牙,“说是皇后服了一枚高阶丹药,名字怪拗口,只记得带个‘玄霜’,那玩意儿跟小宝石似的,晶亮晶亮的。听说单方还是哪个炼丹世家压箱底儿的宝贝,咱粗人,可没见过这么金贵的东西。”
话到这里,他自觉失言,忙打住,憨憨地补一句:“就当个闲话听,夫人别往心里去。”
穆瑶垂眸,唇角仍挂着那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仿佛真把这话当远地吹来的风。
风掠过门缝,卷起灶膛里残存的火星。
老兵喝完最后一口姜茶,又打了几囊清水,起身拱手:“叨扰了。”
门扉吱呀合拢,把风沙与灰烬一并关在屋外。
穆瑶轻咳着转身,目光掠过门槛,只见初见仍蹲在那里。
穆瑶柔声唤他:“进来吧,风大。”
男孩这才抬头,黑眸里映着灶膛跳动的火光,像把刚才的每个字都烧成了小小的火种。
起身,拍打双手,刚刚还在把玩的旧币不知何时已在他掌心碎成铜粉,粉末顺着指缝簌簌落下。
他低头把指缝最后一粒铜粉吹散,粉末在风中划出一道亮线,随即归于冷灰。
入冬后的子夜,东极镇的天空像被巨兽的脊背撑起,银河倾泻,冷辉如瀑。
屋顶瓦片覆着薄霜,初见赤足端坐,双臂环膝,瘦小的影子被星光拉得极长。
星辉并非温柔,它带着寒铁的重量,从夜幕直贯而下,沿着他的肩胛、肋骨、脊骨,一节节凿出细密的银痕。
霜风掠过,银痕亮起,像无数细雪在血脉里逆涌。
他低头,胸口处浮起一对极淡的羽翼——光与暗的尾迹交错,银与墨彼此撕扯,又彼此纠缠。
羽翼没有展开,只是静静伏在心脏上方,光暗交错,如未燃的晨星,又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刀锋,在胸腔里轻轻搏动。
星辉继续泻落,瓦面霜花无声碎裂。
孩子的呼吸与夜风同步,每一次吐纳,羽翼便亮一分;每一次心跳,银痕便深一寸。
远处军营的更鼓低低传来,却压不住这细小的、却足以撼动未来的铮铮之声。
荒庭寂寂,苔痕上阶。
雨线斜斜,织成一张灰帘,把天色压得更低。
断翅的青鸾族徽斜嵌在斑驳影壁,雨水沿铜绿缺口滴答,像久远的血在今日才流到尽头。
鸾眼被雨水冲出一道泪痕。
穆瑶提着湿透的裙裾,蹲在石阶之下。指尖抚过残翼的断茬,铜屑沾了雨水,变成黯青色的泥。
指尖虽是初家的族徽,却让她想起了远在帝都的穆家,生她养她的家族。
“家族……怎会如此绝情?”
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却在石廊间荡出极浅的回音,像有人在空井里回应。
这里没有人倾听,她是在说给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