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林子里透着股子新意,枝头泛绿,脚下松软,空气中都是湿湿的泥香。
闺女姜耀也在,正满园乱蹿,也不知在扑什么,一蹦三尺高。
姜义低头浇水,刚浇到第三棵杏树,就见林边来了几人。
前头是刘庄主,后头是他那儿子,肩背挺直,眼里藏光。
再后,是那两个仆从,手里抬着一大捆细丝线,细得几乎看不出,却隐隐透着股子坚韧劲儿。
招呼打过,刘庄主只一指,那瘦高个的仆从便上前,手脚利索地将丝线一头绑在少爷腰间。
“我琢磨出个法子……”
那少年神色昂然,一边抹着鼻子,一边冲姜耀道:
“用丝线标记路径,走过哪儿,就打个结,下回再来,瞧见有结的,便绕开。”
“走得次数多了,错的总能错完一轮。余下那条,自是通往深处的路!”
语气说得笃定,像真摸着了什么天机。
话一落,便头也不回地扎进林里去了。
刘庄主望着那背影,走上前来与姜义说话,语气温温的,脸上却挂着点尴尬笑意。
“这孩子,认死理,拦也拦不住。”
姜义听罢,只转头瞧了眼自家那闺女,正蹲着跟蝴蝶耗上了,伸手捏脚,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
两位当爹的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一笑,什么也没说,倒像什么都说了。
那头两个仆从正忙着放线,穿林引路,一板一眼。
姜义这边,仍是埋头浇水,肩不晃、气不乱,桶水一倾,浇得均匀妥帖。
刘庄主却没去看那林子,也没理那根丝线,只把目光落在姜义身上。
一动一静里,细细打量了片刻。
才几月不见,这位嘴上说着只会点土法子熬身的农夫,气息却又沉了几分。
连那双眼睛,也比从前更稳了些,像是修性这一路数,也熬出了点火候。
当初只顾着盯那丫头古怪,如今看来,只怕这一家子,水都不浅。
他略偏了下头,望向那疯玩的小丫头。
仍是那副白白胖胖的模样,满脸天真,气息却绵长得出奇。
若说天赋,倒真是极好的胚子。
只可惜,在筋骨打磨这一块,确是落了自家娃儿一程。
也难怪,姜家日子紧巴,药膳不常、师承无靠,全靠那一口气撑着。
刘庄主心头微叹,眼神微凝,像是落进了什么深思里。
等姜义把那片林子浇完,刘庄主这才拢着袖子,又慢悠悠踱过来。
先是笑着闲扯两句,说些坐忘论的心得,讲得不深,只似随口一提。
又问了问地里今年的收成,语气松垮,像真只是随意唠嗑。
说着说着,话头一拐,忽地问道:
“姜兄可曾听过‘幻阴草’?”
姜义面上不动,只轻轻摇了摇头。
刘庄主也不见失望,依旧笑着,语声平平道:
“听名便知,致幻,且阴寒。寻常人避之不及,但若是修性之人,倒可借此稳神定魄,磨心炼意。”
“家中好几道祖传方子,都少不得此物。”
他顿了一下,眉头微敛,语气里多出几分惋惜:
“可惜这草难种。阴气重,没点筋骨底子的人,靠近都得头昏发寒。”
“更麻烦的是那致幻之性,心神不静者,一碰便神游物外,连姓甚名谁都说不出个准话来。”
说罢,他轻轻叹息一声:
“每回要用,都得遣人去东头几处州县采买,一来一回折腾不说,那草源还断断续续的,不稳当。”
说到这,他抬头望了姜义一眼,眼底光影微微动了动。
“瞧姜兄这身板筋骨,加之这几月来,心神沉凝不少,说不定,能合这草的性子。”
话未挑明,意思却已送到案头。
姜义没急着接话,手中木桶刚好放下,水珠顺着指节滴进泥地,渗得极慢。
他站了会儿,像是衡量,又像是把方才那几句闲谈,从头到尾细细翻了一遍。
心里却隐隐泛出个念头。
这位刘庄主,当初传那一篇坐忘论,莫不是从那时起,就打着这般主意?
刘庄主见他神色间有些踟蹰,也不催,只笑着补了句:
“若姜兄应下,这地的改法我来操持,种子也自备。种不出来,算我赔;种出来了,按市价收,分毫不少。”
说得极爽快,仿佛只当是结个顺水人情。
可姜义听着,却微微蹙眉。
那幻阴草既如此要紧,他刘家又有地,有法,有种,何苦绕个弯子来托我?
念头才起,刘庄主那头像也看出些端倪,笑意不改,又轻飘飘补了一句:
“姜兄若真种得出,自家倒也能使些。那几道老方虽不便外传,可若是调成成品,便就无妨,权当抵些药草钱。”
话说得不咸不淡,既无催逼,也无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