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区深处传来一阵喧哗,很快又被皮鞭抽在皮肉上的脆响压了下去,像投入泥潭的石子,只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便再无痕迹。那是刑徒们每日的“功课”。
郑墨收回目光,指腹用力地按了按手中那份粗糙的麻纸卷宗,仿佛要压住那几行墨迹下透出的寒意。
“丙廿七,名籍失考。戌时三刻,卒于西三区丙字坑道口。初验:失足坠落,颅骨碎裂。”
墨字筋骨嶙峋,透着一股急于结案的潦草。卷宗末尾,前任骊山丞——一个因为“渎职”而刚刚被押往咸阳廷尉府论罪的倒霉蛋——留下的署名墨色深重,力透纸背,几乎要戳破那劣质的纸张。
郑墨放下卷宗,走向营区角落那间充当临时验所的破败土屋。门板歪斜,一股浓烈的血腥混合着石灰的呛鼻气味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堵在人的口鼻前。
三具尸身并排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只以草席粗略遮盖。郑墨屏住呼吸,掀开草席。第一具,头颅塌陷半边,红白之物混杂,触目惊心。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如针,仔细检视颈项、胸腹、四肢。除了那致命的坠伤,并无明显搏斗痕迹。他拿起旁边一块沾着污血的碎石,棱角尖锐,与颅骨伤口形状大致吻合。
第二具,情况类似。郑墨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指节因用力按压尸身关节而微微发白。直到第三具。
丙廿七。
他看起来比前两者更瘦小些,面颊深陷,颧骨高耸。致命的同样是颅后的撞击伤,伤口边缘粘着泥土和碎石屑。郑墨的手移向死者脖颈,指腹下的皮肤冰冷僵硬。他轻轻拨开那沾满污垢的头发,目光猛地一凝。
一道极其细微的暗红色压痕,几乎被深色的污垢和尸斑掩盖,如同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环勒在颈项后侧。压痕的纹理……郑墨凑得更近,几乎能感受到那股尸骸特有的冰凉气息。是绳索!是那种浸过桐油、专门用于捆绑重物的粗麻绳反复勒压留下的独特交错纹路!
这绝非失足能造成的痕迹。
郑墨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微微发凉。他强压下翻涌的思绪,继续检查。当他的手抬起死者僵硬的左臂时,臂弯内侧,一小块被刻意烫平、又被反复磨损的皮肤上,赫然烙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印记!
印记线条简洁而凌厉:下方是层叠的山峦轮廓,上方,一柄长戈直刺苍穹。戈锋锐利,山势雄浑。
蒙氏家徽!
郑墨瞳孔骤然收缩。蒙氏!大秦军功勋贵之首,蒙恬、蒙毅兄弟权倾朝野,戍守北疆,统御数十万大军!一个身份如草芥的刑徒,手臂上怎么会有蒙氏私兵的烙印?
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冲散了土屋里浑浊的暖意。他猛地想起刚才在丙字坑道口勘察现场时的情景。碎石遍地,血迹斑驳。就在死者倒伏位置几步之外,一处不起眼的碎石缝隙里,似乎闪过一点异样的微光。
当时只觉得是反光,未及细查,便被属吏催促离开。此刻,这点微光在郑墨脑中骤然放大,变得无比刺眼。
他霍然起身,动作太大,带翻了旁边一个盛放验尸工具的破陶盆,“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守在门外的属吏——一个面皮焦黄、眼神闪烁的老吏探头进来,脸上堆着谄媚又惶恐的笑:“郑丞?您……没事吧?”
“备火把!”郑墨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回丙字坑道口!现在!”
“啊?这……天都快黑了,那地方邪性得很,前头刚摔死人……”老吏搓着手,满脸为难。
郑墨已大步从他身边跨过,皂色衣袍的下摆卷起一阵冰冷的风:“我的话,不说第二遍。”
寒风呼啸着穿过骊山嶙峋的沟壑,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怨魂在哭嚎。丙字坑道口,白日里劳作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死寂的黑暗和浓得化不开的土腥气。几支松明火把在郑墨和两名持戈甲士手中噼啪燃烧着,昏黄摇曳的光线将嶙峋的乱石和深不见底的坑道入口切割成狰狞怪异的形状,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郑墨半跪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碎石硌着膝盖。他举着火把,手指近乎僵硬地在那堆染血的碎石缝隙中仔细摸索、拨弄。指尖被尖锐的石棱划破,渗出血珠,他也浑然不觉。心悬在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终于!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边缘光滑的小物件。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石缝中抠了出来。火光下,那东西显露出真容——半块断裂的玉珏。
玉质温润细腻,是上好的青白玉。断裂面参差,显然是巨大的外力所致。残存的部分,边缘雕琢着极其繁复精美的蟠虺纹,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更关键的是,那蟠虺纹环绕的中心,残留着一个残缺的鸟形图案。虽只有半翼一爪,但那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