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落笔,这次调了更深了,涂抹在画纸下方翻滚的海浪上,笔触带着一种沉郁的力量。
“那是很多年前了,在法国乡下一处码头的小渔村里,我租了间临海的小木屋,想画那里的渔民和渔船。”
“那地方很随和,很安静,生活像被按了慢放键一样。”
他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打捞上来。
“村里有个来自东方的女人,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吧,总是在怀中抱着一个枕头,腿还瘸了,走路跛着。”
画纸上,落日熔金的背景中,礁石上相依的两个人影轮廓已渐渐清晰。
画家没有看他们,只是专注地画着,仿佛讲述的故事和笔下的画是两条并行的线。
“那个女人很瘦,脸上总是带着怯生生的神情,看人的眼神躲躲闪闪,像受惊的小鹿,谁都不知道她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她是谁,和她说话她就会躲开。”
“她学问很高,因为她听得懂每个人说的话,不管是法国本地的,还是异国旅人的,但她从不开口说话,总是打些零工,帮人补网、晒鱼干,勉强温饱。”
“村里人都说她可怜,但也都说她来历不明且不太对劲。”
画家蘸了点水,让笔尖的颜色晕开,形成朦胧的光晕效果。
“我起初没太在意,直到有一次,我坐在村口画晚归的渔船,看见她抱着枕头急匆匆跑过。”
“她好像很害怕,紧紧搂着孩子,嘴里念念叨叨的,像是在跟谁说话,可周围明明没人。”
“那眼神…空洞又警惕,像换了个人。”
姜眠不自觉地靠近了温矜怀一些,温矜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但最终只是更专注地听着。
“后来,我听村里一个老者告诉我。”
画家叹了口气,画笔在调色盘上无意识地搅动着。
“这女人,是在丈夫出事后不久‘变’的,她的丈夫不确定是哪个地方的人,只知道是死于一场车祸,她太痛苦了,太害怕了,尤其是害怕自己保护不了孩子。”
“有一天,人们发现她抱着那团枕头缩在墙角,用完全不同的声调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语言,表情有时是那个怯懦可怜的她,哭着哀求着什么,但有时却变得极其凶狠,像护崽的母狼,对着空气嘶吼咆哮,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似的,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哪怕是好心送食物的邻居。”
姜眠皱起眉头,心轻轻揪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向温矜怀。
温矜怀的眉头也微微蹙起,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最后一点残阳,晦暗不明。
他显然也听懂了画家话语中那未言明的指向——人格分裂。
这是一个为了在巨大的创伤和恐惧中保护孩子,而被生生撕裂的灵魂。
“最让人心碎的是…”画家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悲悯,“那个凶狠的她出现时,村里原本会和她亲近的小孩马上就躲开了,不敢在和她靠近。”
他停住画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讲述本身也耗尽了他的力气。
“村里人说,那是另一个她在保护自己,没有另一个她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恐怕车祸死去的就不止她丈夫了,可这种保护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没有再细说下去,故事的结局隐没在沉沉的暮色里,像那幅未完成的水彩画中尚未点亮的暗部,留下一个沉重而模糊的悬念。
海风送来远处渔火初上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咸腥与凉意。
画家似乎从沉重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他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些阴暗的画面从脑海里驱散,重新换上一支干净的画笔,蘸取了最亮丽的橙黄,点在画纸上。
“不说这些了。”
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爽朗,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悲悯。
“世间所有事情都是人无法预料的,万般皆是命!”
与此同时,天空的色彩瞬息万变,从炽烈的橙红过渡到温柔的粉紫,再沉淀为深邃的靛蓝。
画家的笔在纸上快速移动,捕捉着这最后的画面。
温矜怀和姜眠谁也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落日彻底消失的地方。
那个人格分裂的女人,真是可怜…
画家的故事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们原本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
姜眠眼神复杂,有对那对陌生母子的深深同情,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温矜怀的目光则更加幽深,他忽然伸出手,很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姜眠往自己身边揽近了些。
“我总是担心你多愁善感伤了心。”
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语调温柔似水。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保护意味的动作,让姜眠微微一震。
她轻轻靠向他坚实的臂膀,没有抗拒。
“其实换做任何一个可怜人,我都会同情的。”
画家恰好在这时落下最后一笔。
他满意地端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