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他的心,很静。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六年的隐居,早已让他习惯了这种青灯古卷、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以为,自己已经将沙场上的那股杀伐之气,朝堂上的那份荣辱之心,都洗涤得干干净净。他以为,自己已经,真正做到了“心如古井,波澜不惊”。
然而,不知为何,今夜,这窗外的风雨声,却让他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深入骨髓的烦躁。他手中的那支狼毫笔,竟有几次,都险些握不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虚弱的、几乎不像是敲门,更像是用身体在撞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砰!砰!砰!”
齐司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他放下笔,起身,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开了。
一道浑身浴血、满身泥泞、几乎已看不出人形的身影,如同烂泥般,软软地,瘫倒在了他的脚下。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雨水与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齐司裳的瞳孔,在看到来人那张脸的瞬间,猛地,收缩了。
“闻人……博?”
那人,正是闻人博。
他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智珠在握的从容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无尽的、毁天灭地的悲痛与绝望。
“齐……齐先生……”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出……出事了……撼山门……完了……”
齐司裳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股冰冷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强作镇定,将闻人博扶了进来,关上门,为他倒了一杯热水。
“慢慢说,别急。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人博接过茶杯,那水,却从他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中,洒了大半。他再也抑制不住,抱着齐司裳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是锦衣卫!是韩渊那个畜生!他……他罗织罪名,说我们谋逆……三天前,他带人……血洗了卧虎庄……三百多口啊!三百多口兄弟,还有家眷……全……全都死了……一个……都没剩下……”
齐司裳的身体,僵住了。他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他仿佛没有听到闻人博的哭诉,只是用一种梦呓般的、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大哥……石惊天……他……”
闻人博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怨毒的、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看着齐司裳。
“石大哥他……他为了保护我们……一个人,独战群魔!他杀了上百个锦衣卫!可……可他们人太多了……还有那个叫凌绝的死太监……”
“最后……最后,韩渊那个畜生,杀了大嫂和磊儿……石大哥他……他……他当场,震碎了自己的心脉……”
“他的人头……韩渊命人,把他的人头……就挂在……就挂在金陵的北城门上……示众!!”
“轰——!!!”
齐司裳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惨白的虚无。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多年前,在漠北的篝火旁,那个豪迈的声音:
“司裳,咱们不做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司裳,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石惊天,第一个把他砸成肉饼!”
……
“啪嗒。”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脆响。
齐司裳手中那支,他用来抄录了六年《南华真经》,用来寻求内心平静与超脱的狼毫笔,从中断为,两截。
一滴浓墨,从断裂的笔尖,滑落。
坠落在他面前那张,刚刚写下“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的、洁白无瑕的宣纸之上。
墨点,迅速地,无声地,晕开。
如同一朵在雪地里绽放的、诡异的黑色花朵。
又像是一摊,永远也无法擦去的、不祥的……血迹。
六年的隐忍,六年的退让,六年的“静心”,在这一刻,被这滴墨,被这摊血,彻底,碾得粉碎。
隐士,死了。
从他挚友那冰冷的、尚未瞑目的头颅之下。
一个复仇者,即将,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