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曾隔绝了六年风雨的木门,此刻紧紧地闭着。窗外的天光,透过湿漉漉的窗纸,在书斋内投下几缕惨白而无力的光斑。斋内,依旧是那般清雅简素,一桌,一椅,一书柜,仿佛什么也未曾改变。然而,那张曾日日铺着雪白宣纸、墨香四-溢的书案之上,此刻却空空如也,只有一柄剑,静静地横陈其上。
那是一柄软剑,剑鞘古朴,以深青色的鲨鱼皮包裹,剑柄则是温润的沉香木。六年来,它只是主人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配饰,一个象征着“退隐”与“与世无争”的符号。此剑,名曰「洗心」。
齐司裳端坐于书案之后,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已然风干了所有情感的石像。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已被一件同样简朴、却更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所取代。他没有看书,没有抚琴,更没有抄录那能令人忘却尘俗的《南华真经》。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夹着一方柔软的丝绸,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专注地,擦拭着「洗心」的剑身。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不是在擦拭一柄杀人的利器,而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的珍宝,或是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那薄如蝉翼的剑身,在他指下,发出一阵阵几不可闻的、如龙吟、如叹息般的轻鸣。剑光流转,清冷如秋水,映出他那张清俊、却再无半分儒雅之气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了表情。六年隐居生涯沉淀下来的从容与淡泊,在那一夜之间,已被闻人博带来的血与火,彻底焚烧殆尽。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与悔恨,都已沉淀、凝固,化为了一块比万载玄冰更冷、比九幽金铁更硬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底。那双曾静如古井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宛如两潭将所有光线都吞噬进去的、冰冷的深渊。
隐士,死了。一个复仇者,从他挚友那冰冷的、尚未瞑目的头颅之下,归来了。
“惊天……”他心中喃喃自语,那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你总说我胆子越来越小,变得和那些酸儒一般。你错了……我不是胆小,是看得太清楚,想得太明白。我以为退一步,便能海阔天空。却忘了,虎狼之前,羔羊的退让,只会被视为懦弱,只会引来更快的、更彻底的吞噬。”
“我劝你忍,劝你退,劝你审时度势……我错了。错得离谱。当公道不在人心,不在庙堂,那便只在……剑锋之上。”
他的手指,停了下来。丝绸,从指间滑落。
「洗心」剑,已被擦拭得光可鉴人,剑身上,连一丝最微小的尘埃都不见。那股潜藏于剑身之内的、被压抑了六年的凌厉杀气,此刻正丝丝缕縷地,向外渗透,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冰冷。
他缓缓起身,走到内室。那口曾封存着“断岳刀”的梨花木箱,依旧静静地躺在床底,落满了灰尘。他没有再看它一眼。“断岳”代表的,是沙场上的金戈铁马,是为国征战的荣耀。而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心境,连同那个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一起,都早已被埋葬。如今的他,不再是为国征战的将军,他只是一个独行的、为友复仇的刺客。刺客,只需要一柄足够锋利、足够隐蔽的剑。
他从箱底,取出了一幅陈旧的、绘制得极为精细的金陵城防舆图,那是他当年在军中任职时,亲手绘制的副本。他又取出一叠文书,那是闻人博用最后的力气,默写出来的、参与围剿“撼山门”的锦衣卫主要将官的名录,以及他们各自的罪行。
齐司裳将舆图在桌上缓缓铺开,那纵横交错的街道,那星罗棋布的府邸,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座繁华的都城,而是一张巨大的、充满了猎物与陷阱的狩猎场。他提起一支朱笔,蘸了蘸墨,没有半分犹豫,在那叠文书的最上方,写下了一个名字。
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李毅。
闻人博的记述中,此人罪状累累:卧虎庄之战,他率部第一个用攻城槌撞碎庄门;战中,亲手斩杀“撼山门”弟子一十有三,其中,包括两名手无寸铁的药堂伙夫;战后,更是为了向上司邀功,将数名早已投降的“撼山门”家眷,诬为“负隅顽抗”,当场格杀。
齐司裳的目光,落在此人的生平注脚之上:“李毅,此人好大喜功,性情浮夸,尤爱秦淮风月,常于‘揽月舫’上设宴,一掷千金,以示豪奢。”
“揽月舫……”齐司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他提起笔,在那张舆图之上,秦淮河的位置,用朱砂,画下了一个小小的、血色的圆圈。
第一个,就从你开始。
他站起身,将「洗心」剑连鞘束于腰间,用一条玄色的布带,将其与同样颜色的劲装融为一体,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察觉。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他生活了六年的书斋,眼中没有半分留恋。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将身后那片宁静的、属于“齐先生”的世界,永远地,关在了门内。
……
秦淮河的夜,总是比金陵城任何一个地方,都更深,也更靡丽。
沿岸的万家灯火,与河上那一艘艘画舫中透出的烛光,交相辉映,将漆黑的夜空,都染上了一层暧昧的、醉人的胭脂色。丝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