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如同一块浸透了无尽悲伤的巨大幕布,沉甸甸地压在紫禁城那一片片金碧辉煌的琉璃顶之上,将那本该是煌煌天威、光耀四海的帝国心脏,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的阴翳之中。风停了,往日里穿过高大宫墙与幽深甬道时那呜咽的、仿佛是无数冤魂在低泣的风声,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比喧嚣更可怕的、凝固的死寂,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在这片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空间里,放缓了流逝的脚步。
乾清宫的寝殿之内,这种死寂,被一种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汤药味,渲染得愈发沉重。那味道,混合了长白山老参的醇厚、川中附子的辛烈、以及数种从西洋进贡而来的、用以延续生命的珍稀香料的奇异气息,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另一种,从那张巨大的、雕刻着九龙出海图案的紫檀木龙榻之上,丝丝缕縷散发出来的,属于生命本身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腐朽的,枯败的味道。
殿内,所有的窗户都用厚重的明黄色锦幔死死地遮蔽着,密不透风,不让一丝一毫的外界天光透入。数十根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在金制的烛台之上静静地燃烧着,跳动的火焰,将殿角那些巨大的盘龙金漆宝柱,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如同鬼魅般的巨大影子。空气浑浊而又滚烫,吸入肺中,仿佛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灼伤,令人胸口发闷,头脑昏沉。
大明王朝的开国之君,那个曾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将整个天下都紧紧握于掌中的洪武大帝朱元璋,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龙榻之上。他快要死了。
岁月的风霜,早已毫不留情地在他那张饱经忧患的脸上,刻下了深刻的沟壑,那沟壑,比他亲手缔造的这片江山版图上的任何一条河流,都更为曲折,也更为深邃。他那头曾经如雄狮般浓密的头发,此刻已变得花白而稀疏,被一方早已被冷汗浸透的明黄色头巾松松地束着。他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能轻易看穿人心底最深处所有肮脏与龌龊的眼睛,此刻也染上了一层老年人特有的浑浊与疲惫,仿佛两口即将干涸的、积满了岁月泥沙的古井,再也映不出这万里江山的模样。他穿着一身寻常的明黄色寝衣,那件绣着日月星辰、山川河岳的十二章衮龙袍,早已被褪下,静静地叠放在一旁,仿佛一件与他再无干系的、冰冷的戏服,沉默地等待着它的下一位主人。然而,即便他已衰弱至此,那份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君临天下的无上威仪,却已深入骨髓,即便只是一个轻微的、艰难的呼吸,依旧能让这整座巨大的寝殿之内,所有侍立在阴影中的太监与宫女,都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已经屏退了所有人,包括那些早已束手无策、只能用最名贵的药材来拖延时间的太医院御医,包括那些跪在殿外哭得肝肠寸断的后宫嫔妃,甚至包括那些早已成年封王、却依旧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儿子们。此刻,他那巨大的、空旷得如同陵寝的寝殿之内,只剩下了一个人。
皇太孙,朱允炆。
这个年仅二十一岁、即将要承继这片庞大江山的青年,正恭敬而又悲伤地跪在龙榻之前,双手紧紧地握着他祖父那只早已失去了所有温度的、干枯得如同鹰爪般的手。他穿着一身最素净的白色孝服,那张因继承了母亲懿文太子妃常氏的血统而显得过分清秀儒雅的脸上,挂满了泪痕。他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抽动着,那双因为饱读儒家经典而显得格外清澈的、充满了仁厚与理想主义光辉的眼睛里,满是即将与至亲生离死别的悲伤、对那张空悬龙椅的敬畏,以及一种,即将要独自一人,去面对一个庞大而又危险的未知世界的,巨大的茫然与恐惧。
“……允炆。”
一个沙哑的、微弱的、仿佛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的声音,终于从龙榻之上,缓缓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朱允炆的身体猛地一震,立刻向前膝行两步,将耳朵凑到他祖父那干裂的嘴边,声音已然哽咽得不成样子:“皇爷爷……孙儿在……孙儿在这里……”
“别哭了。”朱元璋的呼吸,如同一个早已破损了的风箱,每一次吐纳,都显得无比艰难,仿佛随时都会停下,“咱……咱这一辈子,见过的血,比你读过的书里所有的字都多;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生死,咱早就看透了。咱现在……只是不放心……不放心你这个娃娃……”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费力地,睁开了一丝缝隙,那缝隙中射出的光,依旧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他凝视着自己这个亲手挑选的继承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其中有担忧,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已然翱翔于九天之上的苍鹰,在审视一只羽翼尚未丰满、甚至还有些怯懦的雏鸟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你的性子终究是太软了,心肠也过分仁厚,”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巨大的气力,“这本是好事,对黎民百姓自当如此,但若对那些会反噬己身的饿狼也讲仁厚,那便是自寻死路,会把你连皮带骨都吞得干干净净。”
朱允炆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知道,皇爷爷接下来要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