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他从那巨大的悲痛之中稍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祖父那张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安详、却又带着一丝不甘的脸时,他的心中,却不受控制地升起了一个与悲伤截然相反的念头。他看着那张空荡荡的龙椅,在心中用一种近乎于发誓的语气对自己说道:“不……皇爷爷,您的路,是用鲜血与白骨铺就的。孙儿不要走您的路,孙儿要开创的,是一个真正以仁孝治天下,以德政化万民的盛世……”
他,终究还是不懂。或者说,是不愿懂。他不知道,他所厌恶的那种属于屠夫的简单而又粗暴的逻辑,在很多时候,恰恰是维系一个庞大帝国最有效的手段。而他所向往的那种属于书生的、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道路,其尽头,通往的往往并非是盛世,而是一个更为惨烈,也更为悲壮的深渊。
帝国的丧钟,与新君的理想,在这一刻,交织,回响。
而那张写下了“诛杀齐司裳”的、浸透了帝王最后杀意的密诏,也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了乾-清宫的牌匾之后,覆满了尘埃,等待着一个,永远也不会来将其取下的,人。
……
时光,如白驹过隙,无声无息地,碾过了帝国的山河。
当金陵城那冗长而又压抑的国丧,终于渐渐淡去;当新君“建文”的年号,开始取代沉重的“洪武”,成为帝国新的纪年时;那场曾震动天下的“午门喋血”,也如同所有惊心动魄的传说一般,渐渐地,被淹没在了日常的柴米油盐与坊间的蜚短流长之中,化作了说书人惊堂木下的一段传奇,与秦淮河畔多情歌女口中一曲婉转的悲歌。
对于金陵城中绝大多数的百姓而言,“齐司裳”这个名字,已然成了一个遥远的、充满了传奇与悲壮色彩的符号。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魅影”,此刻,正身处里之外,皖南与赣北交界处,一座连最详尽的舆图之上都未曾标注过的无名山谷之中。
时值建文二年,暮春。
谷中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清新。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那缭绕于山间的乳白色浓雾,照进这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时,整个山谷仿佛都从一场恬静的睡梦中苏醒了过来。溪边的无名野花,沾满了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林间的雀鸟开始叽叽喳喳地欢快鸣叫,它们无忧无虑的啼唱是这片宁静之中最动听的乐章。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从谷中蜿蜒而过,溪水冲击着光滑的卵石,发出“淙淙”的声响,洗涤着尘世间所有的喧嚣与杀伐。
溪边,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异常平整的巨大青石之上,一个穿着一身最普通不过的青色布衣的男子正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呼吸悠远而绵长,仿佛已与这整片山谷的草木、溪流、乃至于那流动的风,都彻底地融为了一体,再也不分彼此。正是齐司裳。
数年的光阴并未在他那张清俊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那双曾经亮若星辰、也曾冷如深渊的眸子,此刻即便是闭着,也再也看不到半分的波澜。那是一种在经历了极致的繁华与极致的惨烈,在看透了所有的荣辱与生死之后,才会拥有的真正的平静。他身上那股曾石破天惊的《混元一炁功》真气,此刻也再无半分外泄的迹象,而是如同一条条温顺的溪流在他体内缓缓地循环往复,滋养着他那曾因重伤而受损的经脉,也洗涤着他那颗曾被仇恨与悲愤填满的疲惫的心。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座由他和苏未然亲手搭建的竹木小屋前,一袭素雅布裙的苏未然正静静地舞着剑。她手中握着的依旧是那柄曾陪伴她走过无边黑暗的“青鸾”剑,剑身依旧是那般薄如蝉翼,流转着青濛濛的寒光。然而,她此刻所使出的剑法却与当初在锦衣卫中时截然不同了。她的剑不再有那种为了杀戮而存在的阴毒与诡诈,她的剑招变得舒展、大气,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剑光闪动之间,不再是毒蛇吐信般的阴狠,而是如一只真正的青鸾神鸟在云海之间自由地翱翔。时而剑尖轻点,如“鸾鸟叩门”,充满了灵动的试探;时而剑身回旋,如“青鸾翔空”,划出一道道圆融的、无懈可击的弧线;时而剑势又陡然一变,化作万千道细密的剑影,如“凤羽千寻”,将身前的一片落叶绞得粉碎,却又不伤及地面半分的青草。她的武功在这数年与世隔绝的潜心修炼以及齐司裳那毫无保留的论道般的指点之下,已然脱胎换骨。她不仅修复了那被韩渊废掉的丹田,更是在齐司裳那醇厚混元真气的滋养之下,打通了过去许多从未触及的玄关。她的《青鸾诀》终于摆脱了韩渊所强加于其上的那层名为“杀戮”的枷锁,回归了这套玄门正宗剑法其本来的光明磊落的面目。
当最后一式“百鸟朝凤”使尽,苏未然收剑而立,额角已渗出了细密的晶莹汗珠。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通体舒泰,神清气爽。她转过身,看向溪边那依旧静坐不动的身影,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早已被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依赖所填满。
“你的剑,比去年又快了三分。”一个平淡的声音从那青石之上传来,齐司裳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正静静地看着她。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