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我就……放心了……”冉帛微笑了一下,仰起头,静静地等待着大雪。
第一抹雪触上他皮肤,他的身形开始消融的那一瞬间,他的神情忽然怔忪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
接着,孩童般无措的表情在他脸上浮现。
他呆呆地看了眼山坡之下的村庄,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眼走下山坡的影,心里像是挣扎得很剧烈、思考得很剧烈。
他像是一个突然睁开眼睛的孩童,对一切都在观察、好奇、思考。
但很快,他像是想好了,露出了一个洁净、柔软、恍若雪花的微笑:
“……我们好像来自同一个故乡呢,苏明安。”
影眼神一震。
他忽然想起那段第一次世界游戏的记忆里……榜前玩家的名单里,有着冉帛的名字。
而伊鸠莱尔说过,徽白等人即使跳下墨海,洗去了过去的记忆,也会有唤醒记忆的机会,不过只有一次。
冉帛的唯一一次机会,只有这个时候了。
死亡的时候。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
——他们出自同一个故乡,却最终走向了不同的家乡。
为了故乡的光辉的未来,毅然流亡向宇宙,走向陌生的世界,被洗去了记忆。死亡之前,才想起自己是谁,才想起自己的亲人、朋友、同学,他们到底是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才想起自己最初的故乡,叫“翟星”。
“唉……早知这样,我就不跟徽白他们一起走了。苏明安,你当时好像是……第十一名,对吧,现在都变成第一玩家了啊。”冉帛叹了口气:
“我当时好像在第七名到第九名之间窜个不停,要是我选择留下来,说不定能和你们掰掰手腕,哪像现在这样落魄。”
“真是……到了一个新的家乡,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现在也来不及看一眼我爸妈,虽然我在罗瓦莎活了几辈子,你们可才过去一年不到吧……”
无尽的雪仿佛滔天海浪,飘扬的白大褂仿佛一叶纯白风帆,青年在山坡上微笑。
他短短的发丝飘动着,白昼的光被拉扯得狭长,仿佛从他的背后,逐渐延展铺向了全世界。
他的手掌、手臂、额头、腹部……随着白雪的飘落而逐渐融化,像一个即将消失在新世界的阳光下的雪人。
影为了避雪,走下山坡,仰头望着他。
“你后悔吗?”影说:“后悔成为了翟星的指明星。”
——他们这些率先前往罗瓦莎的人,不就是其他玩家眼里的领航者与指明星?
“说后悔,有一点吧。你瞧,我混成这样,也没什么人记住我。要是我留在你们那,估计现在至少得是个与你们齐名的榜前玩家,得有几亿人记住我吧……”冉帛叹了口气,却洒脱地挥挥手:“晚啦,晚啦。”
“徽白那家伙都不后悔,我还后悔什么。”
“不过,他还没有恢复记忆,也不知道他到底后不后悔。真没想到,我和他以前就同为榜前玩家,最后还一起成为了科研同伴,造了凛族……”
“真是命运弄人……”
“不过,既然步子都迈出去了,也就不说什么回头了。”
“这至少证明了……”
他投下视线,忽然释然。
仿佛一辈子积蓄、沉淀、无法排解的苦痛,都在缓缓释放:
“证明了——我不是司鹊眼里,所谓科研路上的必要牺牲……”
“我的一生,从一开始就有价值,我是翟星的先驱者之一!我是率先踏向宇宙航路的指引者之一,我曾是榜前玩家——‘第一机械师’冉帛!而不是,一个被喜鹊随便改写了一生的可怜儿,不是一个创生时代面前微不足道反复挣扎的牺牲品,不是一个被天才与巨人的双脚碾落成泥的小丑。”
“这样的话。”
他将右手抚至胸口。
他的双眼沾到白雪。
他的眼珠滑落血痕。
他在雪中歌唱。
他在雪中微笑。
“——这一辈子不就够了吗?”
……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
鸟会飞翔,是因为它无法在海里生存。
鱼类进化出鳍,是因为它无法走上陆地。
它们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从而进化出属于自己的器官与生理特征。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科研者们,当他们对于纯粹科研的理想已经无法被满足,为了生存,随之进化而来的,便是追名、逐利、欲望、贿赂、人情、排外团体。环境无法使纯粹的人生存,于是纯粹的人“进化”得不再纯粹。
曾经,人们希望自己永永远远做一个纯粹的人,直到,社会与时代犹如巨人的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