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西北风卷过陇右高原,裹挟着砂砾与枯草,抽打在洮州卫城斑驳的黄土城墙上。城头戍楼高耸,残破的“明”字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疲惫却不肯倒下的老兵。这里是大明西北边陲的咽喉,陕西行都司下辖的洮州卫。城池不大,却因扼守着通往河州、西宁乃至西域的咽喉要道,显出一种畸形的繁华与深入骨髓的粗粝。
城墙之内,是另一个世界。夯土铺就的主街“永宁街”两侧,挤满了高低错落的土木房屋。汉地的青砖灰瓦与番人(藏人)的碉楼式石屋、回回商贾的圆顶店铺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奇特的风情画卷。空气里弥漫着牛羊膻气、烤馕的焦香、西域香料(胡椒、孜然、没药)的浓烈气息,以及马粪、尘土和汗液混合的、属于边关市集特有的味道。驼铃声声,来自西域的商队卸下成捆的毛毯、色彩斑斓的玻璃器皿、镶嵌着宝石的短刀;本地的军户、屯民则摆出皮毛、药材、粗糙的陶器。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同语言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喧嚣中透着勃勃生机,也潜藏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佩刀的番人武士眼神警惕,回回商人精明地打量着货物,军汉们则成群,敞着怀,露出黝黑的胸膛,大声谈笑,目光扫过街上的妇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野性。这里是权力的边缘,也是欲望的温床。
蹄声嘚嘚,打破了街口的喧闹。
一行十余骑缓缓行来。当先一人,身着一袭崭新的正五品武官麒麟补服,绯色袍面在秋日略显惨淡的阳光下依旧醒目。他身材魁梧,肩宽背厚,一张国字脸被边关的风沙刻下深深的纹路,肤色黝黑,下颌蓄着短硬的胡茬。正是新任洮州卫左所正千户——陈大勇,那个从神机营跟随赵铁柱(赵清真)到西宁卫的老部下。
他努力挺直腰板,端坐在一匹神骏的河西骏马上,试图维持千户应有的威严。但微微上扬的嘴角,和那双扫视街道时闪烁的、带着审视与满足光芒的眼睛,却泄露了他内心的志得意满。从一个小小的军户余丁,靠着敢打敢拼的悍勇、几次剿匪时豁出性命的搏杀,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却实实在在在关键时刻推了他一把的“运气”,一路挣扎攀爬,终于穿上了这身象征权力与地位的麒麟服!这身衣服沉甸甸的,压在他肩上,却更像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勋章,熨帖着他那颗饱尝艰辛的心。
“陈千户!”
“千户大人巡城辛苦!”
街道两旁的商贩、行人,无论汉番,见到这一行人马,尤其是陈大勇身上那显眼的补服,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或躬身,或抱拳,脸上堆起或真诚或谄媚的笑容,高声问候。几个相熟的百户军官带着亲兵在路边行礼,姿态恭敬。几个番人头人模样的汉子,也以手抚胸,微微欠身。
陈大勇微微颔首,右手虚抬,算是回礼。动作略显生硬,显然还在适应这“上位者”的姿态。他心中却如洮水(洮河)奔涌,难以平静。目光扫过那些敬畏的眼神,听着此起彼伏的“千户大人”,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几乎要在这马背上仰天长啸。他想起了老家那几亩贫瘠的薄田,想起了父亲佝偻的背影和母亲愁苦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初入行伍时在伙房劈柴、在演武场被老兵欺凌的日子。那些屈辱、汗水、血泪,仿佛都在这身麒麟服的光芒下,化作了今日的垫脚石。
‘爹,娘,你们看见了吗?儿子出息了!’他在心中无声呐喊,眼眶竟有些发热。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让那麒麟补子更加显眼。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正站在了人生的巅峰,洮州卫左所,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似乎都将匍匐在他的意志之下。
亲兵队长,一个叫张彪的精悍汉子,凑近低声道:“大人,前面就是卫所衙门了。王佥事(指挥佥事王镇)一早就在衙门里候着了,说给您备了接风宴。”
陈大勇回过神来,收敛了一下过于外露的情绪,沉声道:“嗯,知道了。”他抬眼望向街道尽头那座比周围建筑高出许多、门庭森严的洮州卫指挥使司衙门,青黑色的砖墙,高耸的旗杆,门口持戈肃立的军士,无不彰显着权力的核心。那里,将是他施展抱负的新,也是他必须面对的新战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悄然取代了方才的膨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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洮州卫指挥使司衙门,后堂花厅。
相较于外间的肃杀,这里布置得颇为奢华。红木桌椅光可鉴人,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墙角摆放着烧得正旺的铜炭盆,驱散了秋末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和名贵熏香(很可能是萨比尔“孝敬”的龙涎香)的混合味道。
主位之上,坐着洮州卫指挥佥事王镇。此人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团团一张脸,细长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眯着,嘴角挂着看似和善的笑意。他穿着从三品的豹补服,但衣料和做工显然比陈大勇的更为考究,拇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翡翠扳指,随着他端酒杯的动作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他是洮州卫的地头蛇,根基深厚,更是陈大勇此次得以升迁的关键“贵人”——他是西宁卫指挥佥事王骧的族兄。在洮州卫,指挥使年迈且多病,王镇这个佥事,几乎就是实际上的掌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