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夫人突然扬手,攒盒里的蜜渍金桔滚落在地。
有一颗正砸在宁清洛脚边,糖霜溅在月华裙上,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血点子。
守在门边的周妈妈明显抖了一下,手里捧着的铜盆差点脱手。
宁清洛盯着裙面上渐渐晕开的糖渍,忽然想起昨晚在紫檀院,晚娘用银签子挑给她吃的蜜饯,也是这样裹着雪白糖霜的金桔。
"你昨儿又去紫檀院了是不是?"
铜壶滴漏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水珠坠入铜盆的节奏比平日急促。
宁清洛的余光瞥见多宝阁旁新添的鎏金鹤擎烛台,烛泪在鹤嘴处凝成狰狞的瘤状,看来母亲昨夜确实气得一夜未眠。
"女儿去送新熬的枇杷露。"
她故意把"熬"字咬得轻软,果然看见母亲眼角抽了抽。紫檀院那位咳血的毛病,是生她时落下的月子病。这个事实像根刺,十七年来一直深深扎在宁夫人心里。
"枇杷露?"
宁夫人忽然短促地笑了声,发间五凤钗垂落的珠串簌簌发抖。
她涂着蔻丹的指甲抠进榻几边缘,那里有道不明显的裂纹,宁清洛记得,是去年中秋父亲摔杯子时磕的。
"我咳了半个月,怎不见你……"
"上月初八送的川贝雪梨膏,十二送的金银花露。"
宁清洛抬头时,恰有一缕阳光透过竹影照进来。
宁夫人鬓角那缕白发从金掩鬓里漏出来,衬得她今日刻意敷厚的铅粉格外斑驳。梳妆台上那面靶镜反射的光斑晃过宁清洛眼睛,让她恍惚看见镜中映出的竟是晚娘的脸。
"都原封不动退回来了。"
这句话像把钝刀子,慢慢割开屋里凝滞的空气。
李嬷嬷捧着痰盒的手开始发抖,宁清洛这才发现母亲座位旁多了个鎏金痰盂,那本该放在寝房的物件如今明晃晃摆在厅里,简直是刻意要提醒所有人:当家主母病着呢。
窗外突然传来小丫鬟的惊叫,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
宁夫人猛地转头呵斥:"作死的奴才!"就这片刻功夫,宁清洛已经看清了她后颈上贴着的膏药,淡褐色的膏体边缘晕开一片青紫,这是郁火攻心的症状。
"母亲且消消气。"
宁清洛向前半步,绣鞋尖堪堪踩在方才落地的蜜饯上。
甜腻的汁水渗进鞋底,让她想起小时候偷吃蜜饯被发现,母亲罚她光脚在青石板上跪了半宿。
那晚的露水也是这般凉,凉得她膝盖到现在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消气?"宁夫人突然抓起案上的菱花镜,铜镜背面雕刻的并蒂莲在她掌心颤动,"你巴不得我早死!"镜子砸在地上时,一块碎片溅到宁清洛手背上,立刻浮起道细红痕。
宁清洛看着血珠缓缓渗出,忽然想起昨晚在紫檀院,晚娘给她看的那枚长命锁,锁链上也有类似的划痕。
"清小姐……"赵嬷嬷突然扑过来用手帕按住她伤口,却趁机在她耳边低语,"夫人昨夜梦见……"话未说完,一个茶盏就在她们脚边炸开,滚烫的茶水泼湿了宁清洛的裙裾。
"你现在越来越放肆了!"
宁夫人歇斯底里的喊声里,宁清洛看见窗外。
“女儿不敢放肆,女儿就像那笼中鸟雀,巴不得有一天飞向窗外广阔天地,怎敢放肆?”
宁夫人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软枕的缠枝纹里:"你如今倒是学会顶嘴了。"她忽然抓起茶盏掼在地上,瓷片擦过宁清洛的湘裙,"晚娘那贱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嗯?"
碎瓷溅到门边,守门的李嬷嬷忍不住缩了缩脚。院里传来丫环们慌乱的脚步声,又在宁夫人厉眼扫过时戛然而止。
"母亲希望我怎么做?"她慢慢抽回手。
窗外一阵风过,将那架绣着百子图的屏风吹得微微晃动。
宁夫人突然抓住她衣襟,沉水香混着药气扑面而来:"我要你记住谁才是你娘!"玛瑙戒面在宁清洛锁骨划出红痕,"那个下贱胚子算是个什么东西,不值得你对她好……"
"母亲……"话在宁清洛心底转了三个来回,宁清洛还是没问出口。
得知晚娘才是自己的生母后,对宁夫人的心态已大变。
怎么说,宁夫人都是个可怜的女人,没有丈夫的爱,就连以为的自己亲女儿都不是自己生的。
而宁夫人的夫君,却骗了她。
所以宁清洛对于宁夫人的发难,没有任何不满,也没有资格有不满的地方。